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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uememory (隐者),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转载-人面桃花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Fri Jul  6 16:02:14 2001), 转信

○安徽 萧拂




               一

  人面桃花是我弟弟黄药师的绰号,按理说,一个大男人叫这种绰
号有点别扭,但是黄药师得到这个绰号的时候年纪尚小,宛如一个可
爱的洋娃娃,所以配起来还是相得益彰的。
  黄药师其实也不是从来配起这个名号都相得益彰,老实说,他生
来实在是个苍白瘦小的人,和人面桃花鲜艳丰润的境界相去甚远,之
所以后来得了这个绰号,说起来和他老爸陈家洛密切相关。
  陈家洛就象所有的老爸一样喜欢打人,只不过打得比其他老爸要
含蓄一点,其他那些老爸巴掌一挥,就在孩子的脸上留下几条使该孩
子的不名誉昭然若揭的指痕,陈家洛不干这事。身为红花会舵主,陈
家洛的成名绝技是红花掌,一掌过去,见不到指痕,就见孩子的脸上
立刻红润丰满了起来,所以黄药师才会渐打渐美,终至于人面桃花。
  黄药师人面桃花,正经说起来也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在内。因为陈
家洛的功夫很有限,红花掌每次都是限量发售,一左一右啪啪两下就
没了,如果这期间我也象黄药师一样喜欢肇事,就免不了要分享去黄
药师应得的一半掌数从而破坏掉他脸上的均衡,黄药师就叫不成人面
桃花,而顶多只能叫半面桃花。从前有个人,直说吧,就是徐娘半老
的那个徐娘啦,是个很幽默的娘娘,她的皇帝老公是个独眼龙,所以
每次接驾的时候,她都只画半边脸的妆,因而赢得一个半面妆的典故。
黄药师要是变成半面桃花,那就有点象她了,不过半面妆随画随洗,
危害毕竟不大,半面桃花就未必是这个效果,所以黄药师应该感谢我。
  当然我也应该感谢黄药师,如果不是黄药师独领风骚,我也免不
了要变成半面什么的,而且还不是半面风雅的桃花,因为我跟黄药师
毕竟不同,我的脸本来就很丰润,再挨一下使脸变得更丰润的红花掌,
势必就会得到关于下雪的那首打油诗上所说的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这种白狗效应了。
  这样我和黄药师就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共谋关系,在陈家洛的掌击
之下达到双赢。这种关系使我和黄药师的姐弟情谊非同寻常,但这一
点陈家洛并不清楚,他还因为我和黄药师这种劣子不是一路人而分外
欢喜。这种欢喜当然有点盲目,虽说我和黄药师不是一路人,但那也
并不表明我就值得人这么喜欢。不过也许这种喜欢应该如此看待,与
其是我讨人喜欢,不如说是黄药师招人憎恨。
  黄药师招人憎恨的品性在五岁上头就暴露了出来。那一年他问陈
家洛他是怎么出世的。老实说,这个问题在两年前我就已经问过,陈
家洛当时给我的回答是亮出他胸膛上的一道刀疤,告诉我说我就是从
这里拿出来的。我摸摸这道刀疤,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就没有再问
下去。如今黄药师既然旧事重提,陈家洛也就重新把这道刀疤展示出
来,但是黄药师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事实证明由于不懂得因材施教,陈家洛对黄药师的这个回答完全
是一个的败笔,就算对陈家洛自己不败,对我反正也是败得一塌糊涂
了,败得在若干年之后我竟至于会被黄药师一剑穿心,死于非命。
  黄药师一剑穿过我心的时候,我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他美如桃花的
脸。透过黄药师美如桃花的脸,我又看见另外一张同样美如桃花的女
人的脸。这个女人象尼姑一样是个光头,穿一件粉红色的裙子,正被
另一个青年男子一剑穿心。被一剑穿心的这个女人灿烂地笑着从悬崖
上跌落下去,山风从谷底吹来,把她的裙子吹得往四面展开,宛如一
朵桃花的绽放。
  这个象桃花一样冉冉飘落的女人是我。当然这种表述其实是不准
确的,首先我不是光头,其次我正被黄药师穿在剑上,再次黄药师是
我弟弟,他不会这么没有良心将我一剑穿透之后就容许我的尸体往悬
崖底下自由坠落,所以这个女人并不是我,她是我的前世。
  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怀疑我有前世了。要不然我与黄药师同父同母
同一个环境,为什么偏偏是我懂得对陈家洛关于出生问题的那个荒唐
答案点头说是而黄药师就不懂得呢?这说明我还有一个与黄药师不同
的环境,也就是说,前世。但是这一点在那个晚上黄药师手持一把钢
刀冲进我房间之前我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
  黄药师在晚上手持钢刀冲进我的房间,这种恐怖性行为充分说明
他的心理不太正常。必须说明的是黄药师本来不是这样,所以接下去
就要追根求源谈到这种不正常的源起。据我看来,这要联系到他对陈
家洛关于生命起源问题给出的答案所持的不满意态度。由于黄药师对
陈家洛的答案持不满意态度,陈家洛就运起他有限的功力,顺手给了
黄药师两巴掌,从而构成了我脑海中关于黄药师第一次挨揍的记忆。
如上文所说的,黄药师的脸因为这两巴掌而迅快地人面桃花起来,看
上去煞是美观。
  我觉得从这恰到好处的两巴掌里面体现出来的完全是陈家洛的一
片爱心。但是由于年纪幼小,黄药师对这两掌的内在含义无法做到象
我这样细致深入的理解,所以并没有从自己容貌变美这一铁一般的事
实中体察到陈家洛寓爱护于教育的良苦用心而被鼓舞起来,反倒逐渐
出现了心理不正常的种种迹象。
  比如说,他开始终日拿着一柄钢刀,默默不语地杀蚂蚁杀蚊子杀
苍蝇杀蟑螂杀壁虎杀麻雀杀燕子杀大雁杀鱼杀虾杀蟹杀鸡杀鸭杀鹅杀
猫杀狗杀羊杀猪,一句话,杀除了人之外一切可杀的东西。而到底他
杀不杀人,我也不敢打什么包票,我只能这样说,截至当时,他还没
有杀过人,如此而已。
  正因为对黄药师杀不杀人这一点我不敢打包票,所以后来黄药师
手持明晃晃的钢刀闯进我房间的时候我就不由得不毛发直竖。但是黄
药师并没有看见我竖起来的毛发,他疾步上前,从我身边急掠而过,
一刀扎在窗棂上,一只壁虎随着这一动作在刀尖底下挣扎几下,身子
软垂下来。黄药师小心翼翼地拔出刀竖着刀尖挑起壁虎,看也没看我
一眼就径自撤走了。
  在黄药师刀挑壁虎撤走之后,我在镜子里看见一个奇诡怪异的景
象。我头上原本象毽毽一样发梢散落的冲天辫子竖了起来,根根发丝
直条条地挺向天空,乍一看就象是一把硬戳戳的小刷子。
  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前世。


               二

  前世里我的冲天辫子也曾经这样在头顶上直挺挺地竖立起来。竖
立起来的原因是有一大群魔鬼向我走近。魔鬼的胸膛上都绣着标明他
们为魔鬼的巫鹰记号,领头的那个胸前的巫鹰更是巨大,双翅展开铺
满了整个胸膛,还圆睁了幽蓝幽蓝的眼睛阴森森地瞪着我。这个大魔
鬼奸笑着向我走过来。
  我扎煞着双手,从泥地上抬起身来镇定地看着这些魔鬼,在心里
飞快地盘算着该怎么办。正盘算的时候我看见我爸爸突然从魔鬼身后
冒了出来,这让我头皮一麻。显然他是被魔鬼俘虏了,虽然脸上他在
笑着,但那只不过是一种麻痹魔鬼的伪装。我爸爸笑着对我说叫伯伯。
我顺从地叫了声伯伯。那魔鬼哈哈大笑,提了提我的冲天辫子。
  提过我的冲天辫子之后魔鬼就走了,但是我的辫子却再也落不下
来,象一把硬戳戳的小刷子样直直地指向天空。我认为这是我的头发
对于魔鬼的一种抗议,为了保卫她的贞洁,我拿起剪刀将小刷子齐根
剪去,于是剩下的头发短短地散落下来,左左右右包着我的额头和脸
蛋。
  然而那个魔鬼并没有就此放过我,后来他在路边又看见了我,大
笑着揉了揉我新剪的短发。我只好把短发也给剪了,变成一个光头。
变成一个光头之后,我为魔鬼的再次降临很担了一些心事,倘若他再
来揉我失去保护的头皮,我该怎么办呢?难道把头皮也给掀了吗?
  我想我恐怕不会干这么亲痛仇快的事,比如说魔鬼揉我头发的时
候手上那热劲儿其实已经透到我的头皮上来了,可我就只剪去了头发
而没掀头皮。虽说如此,魔鬼要来揉我的头皮,毕竟还是一件讨厌至
极的事,我暗暗地担着忧。
  老实说,对于前世里的担忧,我并不是非常理解。据我看来,在
衣服的前胸上面绣鹰似乎并不是什么魔鬼的特别标记,而只是西街那
边下三滥帮会天鹰教的标志而已。至于那个将鹰绣得特别巨大占满了
胸膛的魔鬼,很有可能就是天鹰教的某一任教主,被天鹰教教主摸一
摸头皮,又何至于要将头皮就此掀掉乎?
  诚然,天鹰教是个下三滥的帮会,被天鹰教教主摸了头皮有点不
值,不过这也要分门别类。如果是名门弟子,被天鹰教教主这样的人
摸了头皮去那当然要痛不欲生,可是如果象我们这种比天鹰教的档次
还要不怎么样的红花会中人能被天鹰教教主摸一摸,那应该说还算是
一件比较光荣的事吧?
  所以我认为在前世里我为天鹰教教主的一摸而忧心如焚简直就是
不可理解,因为据我看来,前世里我显然还是红花会的人。很简单的
逻辑是本地一向只有这两个帮会,既然我将天鹰教视为魔鬼,那么我
就一定不是天鹰教的人,如果我不是天鹰教的人,那么我不就只剩下
红花会可以选择了吗?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我希望这种猜测并
不准确,因为如果准确的话那就说明我的前世今生是过于雷同了,那
在阴间里掌管阳世生死轮回有功酬功有罪抵罪的阎王爷想来不会就这
么敷衍潦草吧?
  虽有如此一问,并怀着能够得到否定回答的希望,事实上我对阎
王爷的工作态度仍然不抱半点乐观看法。如果生在天鹰教也许会使我
积极一点,不幸我又摊上了红花会,所以我觉得人世也就不过是一个
重重复复无限循环毫无意义又失去营养的回炉菜而已。这种看法不由
得人不意气消沉心灰意冷,尤其因为我还记得前世,人世对我来说简
直就是很可怕的了。
  当然,出于不愿意变成半面白狗的考虑,这种观点在陈家洛面前
我一般不会表达,这说明我还不是彻底悲观,起码还在可怕的人世中
尽力求取着一种较为理想的生存方式。因为我还在为理想的生存方式
尽力,所以在我的房间里就出现了这样两幅地图。
  地图是江湖形势图,一幅是江湖政治形势图,另一幅是江湖地理
形势图。由于制图角度上的差异,两幅图的共同点并不多,拿着高倍
放大镜图穷匕现也找不到红花会是这些不多的共同点中的一个。但是
找不到红花会,却能找到天鹰教。
  天鹰教上文已经说过,在江湖上是个排名很低的下三滥帮派,所
以在地图上也小得象个针尖儿似的。然而这却并不能阻止他们的骄傲,
尤其是当天鹰教这三个针尖儿似的字从放大镜底下显现出来的时候,
竟然一个一个都趾高气扬,至于扭曲而变形了。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恬不知耻的表现确实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所以
我也懒得忍受,干脆拿出一把完全与天鹰教的渺小身材相配合的绣花
针,一根一根将天鹰教钉死在地图上。这样我挂着地图的东西墙上就
很显眼地留下我愤怒的痕迹,在天鹰教现身的地方光灿灿地扎着银针,
象是在实施一种魔法诅咒。
  后来我突然灵机一动,将这些银针都拔下来上了朱漆,然后又重
新再插上去。这样看起来就象是地图上盛开了一朵艳艳红花,不仅醒
目,而且美丽,亦且富有深意,因为故老相传,我红花会在地图上原
是有过那么一席地位的,只是后来才被这下三滥的天鹰教夺走了,现
在我在天鹰教的地盘上插上红花,不就是表达了还我河山的强烈意愿
吗?
  陈家洛对我的这种创意非常欣赏,每次到我的房间里来时都要对
图瞩目半晌然后说好好好,总有一天我们要灭了天鹰教!这句话听起
来慷慨激昂,可是事实上就象他胸膛上的刀疤一样并不见得就能说明
他是一个好战分子,刀疤有可能是别人挑衅的结果,而这句话的背景
也不是眼红天鹰教而是因为红花会确实和天鹰教有累世深仇。
  红花会和天鹰教的累世深仇说起来也是源远流长历史悠久了。正
因为源远流长历史悠久,此事的前前后后始始末末不仅在红花会会志
里有详尽记载,而且历届前辈们都对此事有全新见解独到看法,这些
史料截至今日已经浩如烟海蔚为壮观,要把这事儿的前因后果前后始
末理得一清二楚弄得明明白白那还真是需要专门人才去付出专门努力,
所以这细活儿也不是我们的事,作为一个普通会众,一般来说,我们
只要记得两个字就行了,这两个字当然就是仇恨。
  又由于我们目前和天鹰教的力量对比,光记得这两个字也还是不
全的,还必须同时记住在这两个字之前还有一个同样要紧的定语,那
就是深藏心里。如果记得仇恨,并且同时还记得这种仇恨必须深藏心
里,作为一个普通的红花会会众,在精神领域他也就完全合格了。
  陈家洛大约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的完全合格所以才对我大加称
赏,他甚至还褒扬我说在襁褓时代我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红花会人了。
据他说在那个时代有一个天鹰教的崽子曾经将我抓得皮破血流,但是
我坚持不哭。坚持不哭是正确的!因为哭出来的话就未免是向天鹰教
泄露我的仇恨了。
  由于我是一个有前世的人,所以对襁褓时代的一些事情倒也还能
记得清楚。我记得我当时原是要哭的,不过这种冲动是发生在天鹰教
的那个小崽子抓我之前。我发现了他的这种企图,所以就想以哭声引
起我妈妈的注意,但不幸的是还没等我运气发声哭出来那小崽子就已
经动手使我皮破血流,这样他就以另一种方式引起了我妈妈的注意从
而使我俩被隔离开来,我由于失去了哭泣的必要,也就不哭了。
  我认为这个事件只能说明我在今生的一开始就已经因为潜在的前
世的影响而分外消沉,因此不乐意为了任何不必要的事而消耗自己的
体力与精神,当然陈家洛一定要对此事做我小时了了完全合格的解释,
我也并不反对。


               三

  黄药师少言寡语,越来越不正常。后来,他又杀了条牛。关于这
件事,我们是在牛主人找上门来以后才知道的。事后陈家洛没找黄药
师的麻烦,从这种反常态度中可以得知他对那两巴掌已经颇有悔意。
也许脆弱的人该用更温和的方式去对待吧,但是见鬼!如果不经过这
件事我们怎么知道黄药师竟是这么脆弱的呢?
  这样过了一阵子,黄药师突然又活泼起来。有一天我从他房前经
过,正好碰上他从里面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冲将出来,和我撞个满怀。
他就势一把搂住我,在我左边脸上响亮地亲一口,大笑而去了。
  后来我从事态的发展中得知黄药师是大笑着找陈家洛去了。他找
陈家洛是为了向他公布他通过对各类动物的活体解剖得出来的不容置
疑的结论。在结论中他宣布动物中有一类是哺乳动物,哺乳动物以胎
生和用乳汁哺育幼儿为特征,至于它的整个生育过程则是这样的,雌
雄交配之后,雄性动物将精液射入雌性动物的子宫,子宫之内的卵子
捕捉到精液中的精虫变成受精卵之后又经过长短不等的怀胎时间,最
后由母体落地。所以陈家洛的雄性生子说是完全错误的,他的错误可
以从下面这两个无可懈可击的三段论中推导出来:第一,哺乳动物的
特征如上,人具有哺乳动物的特征,所以人是哺乳动物;第二,哺乳
动物的生育方式也如上,人是哺乳动物,所以人的生育方式也如上。
  可以想象陈家洛的痛心程度,他一直在后悔那轻率挥出去的两巴
掌,他没有计较黄药师杀了别人的耕牛,他背地里总是为黄药师心理
上的不正常担心不已,可他得到的报酬倒是什么!
  黄药师刚刚变瘦变白的脸因此又丰艳红润了起来。这一下大概是
陈家洛使出了作为一个哺乳动物所能有的吃奶的力气的缘故,丰艳红
润得非常精彩,以至于不久之后黄药师就因此而受益匪浅得到众多妹
妹仔的青睐并收获一个过于冗长的绰号拳打潘安足踢子建缚相如擒韩
寿翩翩浊世佳公子人面桃花相映红红花会第一玉树临风美少年。这个
绰号由于汇集了多种风格各种口味,显得精彩纷呈天花乱坠,反映了
妹妹仔们或爱武或好文或开门见山直抒胸臆或婉转含蓄篇末点题的诸
多可喜性格,但是流通起来可想而知不甚方便,所以后来就优胜劣汰
渐渐浓缩为从最佳角度最简洁最概括最适当最优美地反映了黄药师基
本特点的四个字:人面桃花。
  在黄药师人面桃花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站在一个因拥有前世而
阅历丰富的人所应该具有的高度上冷眼看着。老实说,如果不站在黄
药师替我消灾避难从而使我得以非常安全地远离人面白狗危机的这个
立场上来说,我真是为黄药师感到万分遗憾。很显然地,他一点儿也
不明白人世只不过是一个不断翻炒旧菜的过程,如果今生你将菜加把
劲炒至十成熟,那么在后世最好的结果你也不过是把菜炒烂而已。关
于这一点,我尤其有深切体会,因为明显的事实是我的前世就把菜炒
得太熟了。
  我在前世把菜炒得太熟的一大证据是当天鹰教教主向我走过来的
时候我正在泥地上玩攻克天鹰教的把戏。这是一个大规模的阵地作战
方案,后来这一作战方案没有实施,因为它被天鹰教教主看见了因而
失去了作为一个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应该有的机密性。除了这个被天鹰
教教主看见了因而失效的作战方案之外,我还为消灭天鹰教设计了其
他很多种作战方案,这些方案不仅涵盖了游击战攻坚战阵地战持久战
闪电战等种种战争类型,还包括水战火战地雷战地道战等种种作战方
式,甚至还包括在战争中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兵者诡道兵不厌诈的种种
战斗策略,譬如说美人计空城计反间计苦肉计连环计等等等等。
  这些周密方案严谨布局当然说明了我在前世有将菜炒至十成十熟
的勇猛劲头。我将菜炒得透熟的其他证据还有我的死法。我被一剑穿
心而死,这个一剑穿过我心的人其实不是我的仇人,是我的爱人。他
将我一剑穿心之后也自杀了,长剑回圈,自刎身亡。
  这种死法说明在前世里我还有一个浪漫热烈而又凄美的爱情故事,
也同样说明了我在今生的心灰意冷意气消沉,如果什么好事都在前世
干完了的话,那么在今生还会有什么给我留下来呢?
  所以我才从骨子里面透着悲凉,看着杨康走进来也毫无感觉。杨
康走进来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杨康,他看上去是个江湖客,挂着一
柄单刀,看我一眼就落座了。我给他兑了一份淡酒,他尝过以后就懒
洋洋地端着酒杯朝我走过来。
  老实说,你这酒淡得很,他靠在柜台上说。我回答说这是规矩,
过路的人都兑淡酒,因为他们不大可能做回头客,过路的江湖客尤其
要兑淡酒,因为酒烈了他们会闹事。他听了以后笑了笑,又指着空中
说店堂里的卫生情况看来不好,苍蝇太多。我慢吞吞地拿出一柄弹弓
和几枚弹丸,向着空中射击,弹丸都射完了,也没有一个苍蝇落下来。
我认为我已经仁至义尽,就朝客人耸了耸肩。
  客人放下酒杯,拿过我的弹弓,从地上拾起弹丸做我刚刚做过的
事。于是就见苍蝇哀鸣着从空中纷纷落了下来。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他打了几弹,停下来看着我说干嘛这么不开心?这可不象你的年纪。
我没精打采地说照你的说法总之是要不开心,我也只不过提前了一点,
有什么大惊小怪?他一笑说认识一下吧,我叫杨康。但是我说相逢何
必曾相识。
  杨康说那倒也是,饮干这杯酒,我们也该从此别过了,不过,我
会记得你这奇怪的小姑娘的,坐在柜台后面象个大人一样愁眉苦脸。
我说你认为我们就从此别过了吗?杨康说那是有点遗憾,不过我是看
不出来我还有什么机会再到这儿来了。我淡淡说你会回来的。杨康莫
名其妙地看着我。不过下次再来,你就不是过客,我该给你兑浓一点
的酒了,我说。可是我真的不会再来了,杨康加重语气说。
  我毫不怀疑杨康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存在非得让他回来的理由,但
是他最终还是会回来的。我既然是一个消沉而怠惰的人,就不太爱说
注定要落空的话。事情看起来似乎有点玄妙,可是说穿了也就毫不稀
奇,我知道他会回来,仅仅是因为他的名字这样告诉我。他的名字叫
杨康,而前世里那个朝我挥剑的男人,也叫杨康。
  所以靠着我的柜台微笑着和我辩论他会不会回来这个问题的杨康
并不知道我在满心等待着的只不过是他必定要回来迎风向我刺出的那
一剑。当然,这个杨康使的是刀,那就是给我一刀,刀刀剑剑,反正
都是一样,我是无所谓的。同理,喝着淡酒的杨康也并不知道透过他
含笑的表情,我看见的其实是另一个杨康一剑刺出时那绝望的神气。
  那神气很美,宛若你不得不在里面活了一世又一世的人生。拔剑
的动作也很美,所以我前世的这个结尾简直可以说是有点华丽了。杨
康在千仞绝壁上衣袂飘飘长剑出鞘剑绦飞扬带着舞姿浪漫凄美而又绝
望地挥剑,而我的前世无怨无悔地受这一剑,笑得象桃花般灿烂,坠
落的身姿如桃花旋落风中。


               四

  在这样一个华丽美满的结尾之前,我的前世甚至还拥有一个光明
的开始。前世开始的时候我生活在一个大同世界中,那里的人友爱互
助和睦亲善,一人有难四方来援,没有忧愁,没有阴影,没有充斥在
今生里的深藏心底的仇恨,阳光洒满了每一寸土地。江湖上把由过着
我们这种生活的人组成的团体叫作红花会。红花会里的人欢欢笑笑,
生活得非常幸福。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幸福都能够畅通无阻地持续到永远,所以在
华丽的结尾与光明的开始之间,是我们的幸福被整个摧毁的全部过程。
具体地说,我们的幸福截止于一只鹰的飞过。
  一只鹰飞过了,又一只鹰,再一只鹰,一只一只的鹰不断飞来,
象蝗虫一样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天空。它们在天空中蠕动着,扑扇着翅
膀,黑压压地遮蔽了阳光,大地暗下来了,象一个恐怖之城。
  这种景象说明阎王爷的工作态度还是勉强可以打个六十分的,在
他的掌管之下,大的变动虽没有,小细节还是颇多变化,起码在今世
我就再没遇见过这种万鹰蔽天的恐怖场景。所以有时候我想也许我真
的应该满意了。
  后来蝗虫样的鹰落了下来,落在一帮骑着马的外地人的肩膀上。
外地人收了鹰之后就径直到城外安营扎寨。他们是一帮猎户,狩猎为
生,由于有很多猎鹰,就被江湖上称作天鹰教。
  由于细节上的变化,这个前世的天鹰教也和现在的天鹰教很不相
同。现在的天鹰教在衣服上绣着鹰,但是就从未见过他们真正有一只
鹰,而这个前世的天鹰教衣服上虽然空荡荡的,倒真的有这么多的鹰。
注意到这一变化说明我对前世的记忆还是非常可靠的,因为这种变化
完全符合红花会会志的记载。根据记载,天鹰教的标志诞生于这些猎
鹰全部被诛杀之后,而它诞生的用意就是在于纪念这些死去的猎鹰。
  诛杀这些猎鹰的正是天鹰教自己。天鹰教在前世里诛杀猎鹰的时
候我也在场,只见天鹰教教主斩截地将手往下一压,带点伤感的说,
杀!无数鹰头就扑扑乱跳着落了下来,有几个还落进了我的胸腔,在
那里面骨噜乱滚。
  这么说似乎有点魔幻主义,但其实不是的,其实是天鹰教杀鹰的
那个当口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具体的说,乃是一具骷髅,所以有
斩落的鹰头落入我的胸腔这并不是一件非常不可想象的事。
  作为一具骷髅,我躺在天鹰教杀鹰的地点。我身边还躺着其他很
多很多骷髅,多到只要微风一吹,我们就咔咔相撞,发出一种非人间
的声音。这种景象如今看起来有点凄惨,但在当时也很无所谓,因为
我并不知道会有鹰头落进我的胸腔,也不知道我会和别人的骸骨相撞
咔咔作声,毕竟我已经死了。
  我的死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据我看来,我应该是在长大以后死
在杨康的剑下,跌入一个万丈悬崖,但是目前的情况却显然不是这样。
目前的情况是我死在一个平原上,而且从骸骨的长短大小来看, 绝
对不超过十岁,死的时候分明还是一个少年儿童。
  这确实是令人费解,但是虽然如此,我的记忆告诉我我还是提前
死了,大约是死在天鹰教杀鹰之前两个月。在两个月之前,我是一个
活蹦乱跳的丫头,随时随地地玩,掏鸟窝,捉麻雀,扔沙包,跳猴皮
筋,和混小子们打架,并因此而无怨无悔地挨大人们的巴掌。但是后
来有一天,一只鹰彻底结束了我的这种自由。
  回想起来,我的最后一个自由时刻是在树上倒挂金钩。就在倒挂
金钩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地面离我很远。这是一种很不正常的现象,我
使劲眨了眨眼睛,发现这种不正常的情况并没有得到纠正,地面离我
越来越远了。
  一只鹰正刁着我飞离熟悉的家园。后来这只鹰降落在城外天鹰教
的营寨里,一个天鹰教的猎户走上前把我拎起来,扔进一个地窖。地
窖里呆满了和我差不多大因此完全适合被鹰刁走的孩子,我进去的时
候引起了一小片骚动。
  又来一个,好几个孩子说。大家好,我向他们招呼。孩子们说,
你好,你知不知道老鹰把我们刁来干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此来的目的,
但是出于一个新来者急于在群众中获得威望的动机,我说我当然知道,
无非是把我们煮煮杀了做人肉包子。我这么说说明我并不懂得做人肉
包子的程序,但在当时也没人指斥我这一点,恰恰相反,有几个人哭
了。
  人肉酸,一个孩子说。我说难道你吃过呀?他说我听人说过。我
说就算是酸,有些人还就喜欢吃酸,你难道没吃过酸菜吗?我这么说
这个孩子就不吭声了,可是后来一个孩子又说,只有妖怪才吃人。我
说我看这帮人就是妖怪,难道你们看不出吗?经我这么一说,哭的人
更多了。
  我摇头叹息说,你们这群笨蛋!就算他们是妖怪,难道你们都看
不出我乃如来转世吗?我这么说的时候双手掐腰,充满了如来大慈大
悲的光辉情调。话音未落,地窖门打开了,一道光亮透进来,紧跟着
我后领一紧,被人拎了出去。
  把我从地窖里又拎出来的这个人并没有把我拎离地面,所以实质
上我是跟着他连滚带爬地走。我连滚带爬地跟着他来到围着栅栏的一
大块平地外面,看见栅栏和平地上都呆满了鹰。这些鹰看见我都很激
动,显出一副非常欢迎的样子,一个个双翅鼓舞起来。
  我正在想该怎样和这些友好的鹰打招呼,但是还没有想好就被拎
着我的那个人扔了起来,落到栅栏里面。落到栅栏里面之后,这些友
好的鹰就向我围了过来,不过不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是以对待食物的热
情向我打招呼。关于这一点,我是在众多尖嘴都向我身上杂乱的招呼
过来并同时伴以一条条肌肉撕裂的疼痛的时候才好不容易明白过来的。
  我同时明白的还有我原来并不是象我信口开河的那样是要被煮煮
做成人肉包子,我还明白了我确实就是转世重生的如来佛,如果不是
如来,我怎么会割肉喂鹰,居然会被这些鹰吃掉呢?被鹰吃掉!真是
千古奇闻,我又不是一具死尸!
  临死前还有这样暴烈的想法说明我这个转世的如来还没有修炼到
家。如果修炼到家了我就会为我居然能被鹰吃掉而感到高兴,而感到
我还是有价值的,而感到我确实是做出了贡献。但是如今我却为我不
是一具尸体怎么居然被鹰活吃而感到无上愤怒,这说明我非但不是修
炼到家的如来而且还不能算是一个普通的修炼者。如果是普通的修炼
者他就会这么想,反正生死之间也就几分钟的事,几分钟之前你固然
活着,之后你总也死了,也就是说那些鹰也不过就是抢了你几分钟的
时间差,死都死了,这些小事,又何足道哉!
  这样,我就被这些鹰活吃了,也就是说,死了。我死得很莫名其
妙。


               五

  杨康后来果然又回来了,准确的说,是他根本就没有走。他拨马
走过西街的时候由于脑子里想着我莫测高深的预言而稀里糊涂地撞倒
了天鹰教的一个姑娘。姑娘美丽郎温柔,这一撞可撞出了火花,杨康
就再也走不了了,干脆留下来和姑娘订了亲。
  订亲订得很顺利,但是结婚就是另一回事了,杨康在这个过程中
遇到了难以想象的麻烦。就是因为这个麻烦难以想象,所以很难对付,
在困境中,大约是由于我一语中的给他留下了一个高人的印象,他忽
然就想到了我。
  想到了我以后,杨康就象喝白水一样一杯一杯很激动地喝着我为
他兑出的浓酒,叙说了大体如下这样的一段话:他在傍晚时分出门,
由于这个时候出门的大目标总是约见未婚妻,他精神很饱满,心情也
很愉悦。他吹着口哨推门出来,吹着口哨转身锁门,可是就在他锁门
的当儿发生了一件预想不到的事。
  头顶上呼呼风响,砸下来一个东西。他听声辨形,灵敏地往旁边
一让。就在这么做的时候他的心情还是很愉悦精神还是很饱满,因为
他满以为能够避开这个突然袭击。但最后出他意料的是他竟没能避开
这玩意儿,被它结结实实砸中顶门。
  砸中他顶门的这玩意儿是一个鸟窝,已经在他门前的屋顶上盘踞
了很久,这次大概是被他重重带门的震波影响,翻倒下来,不偏不倚
地扣在他头上。不言可喻,被它扣中的结果不妙。
  鸟蛋破了,蛋黄蛋白从头发缝里流落下来,鸟粪鸟毛鸟骚味沾了
一身。当此之时,他也只能自叹晦气,重新打开已经锁上的门,作一
番沐浴梳理更衣工作。可想而知,等这份工作完成之后,天色已经不
早,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往未婚妻家飞奔。
  在这个途中,他必须经过一棵大树。但在他的身影刚刚好与树干
重叠的时候,头顶上风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他提高了警惕,向前一个
箭步冲出老远,但是那风声从后直追而至,仍旧牢牢实实地打在他的
脑壳上。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鸟窝。他全身又被搞得一塌糊涂,于是只
好决定将与未婚妻的会见推迟到第二天。
  但是第二天一切照旧。门前和树上的鸟窝大概又都被鸟衔了回去,
那鸟并在一夜之间又飞快地生出蛋来,所以仍旧弄得他狼狈不堪。
  后来他把那柄单刀拔出来拿在手上,决定向鸟窝正式挑战,来一
个劈一个,而不再左躲右闪。但是这个时候鸟窝的战术也改变了,砸
下来时不论多快多富有变化也不再带一点风声,令他防不胜防。
  所以最后他只能不顾形象地带着满身鸟蛋鸟粪鸟毛鸟骚味来到未
婚妻家里说明他久不赴约的经过。这一切当然不能取信于人,所以只
博了佳人一声冷笑。为了洗清嫌疑,他请求她与自己一道前往那两个
古怪地方走一走瞧。
  糟糕的是这鸟窝好象长了眼睛,在他带着她这么走一走瞧的时候,
偏偏就老实得很不象话,尽管他一个劲地点着它说你下来呀你下来呀
你怎么不下来了你再不下来我就劈了你请你下来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嘛!它也绝不挪动一分一寸。可想而知这最后的结果于他很为不利,
未婚妻想不出其它办法表达她的愤怒,只能长袖一拂,飘然引去。
  杨康叙述完毕摊着手说,你看这不是活见鬼了吗?我不是撞邪了
吗?我不是遇见妖魔鬼怪了吗?他这么做着总结的时候样子很痛苦,
不幸的是我并不怎么同情他,我认为就算是他真的遇到了妖魔鬼怪,
那也是一个比较幽默比较友好的妖魔鬼怪,全部用意不过是在他身上
倾倒一点鸟身上的衍生物而已,哪象我前世遇见的那玩意儿竟真的把
我吃掉了?所以杨康现在应该做的事,根本就不该是饮酒而不知其味,
而是应向妖怪举杯邀饮,并为表示对他恶作剧的欣赏而大笑一场。
  但前世里我就再也没有这种大笑一场的机会了,我最多只能眼睁
睁地看着别人在我的骸骨前面扬声大笑。关于别人在我的骸骨前面扬
声大笑,我的印象是天鹰教教主喜欢干这事,虽然他的笑声诡异妖邪,
真正快乐的成分据我看来并不多,但你并不能否认那确实也是一种大
笑。
  天鹰教教主第一次在我骸骨前面扬声大笑是在我变成骨骸差不多
有两个月了的时候,那一天他在半夜里突然跳出来哈哈大笑。当然天
鹰教教主并不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不会好好的就会从温暖的被窝
里刺溜一下窜出来并且窜到我这里来哈哈大笑,他哈哈大笑是有他必
须哈哈大笑的理由的。
  他哈哈大笑的理由是这一晚有两个人来到了我的附近。这两个人
由于是用红花会的切口说话,所以基本可以认定是红花会的人。这两
个人一边向我靠近一边说了如果翻译出来就是如下这样的话。
  鹰巢!白骨!人的!这么多!他们干的!为什么!?(其中一个
捡起一根骨头看了看,语气中透出恍然大悟)看这痕迹!鹰嘴!鹰!
食人鹰!
  这个时候天鹰教教主就跳出来哈哈大笑了。他哈哈大笑着说可惜
你们知道得太迟了!紧接着仿佛是为了证明天鹰教教主哈哈大笑得非
常有道理,火把在四周亮了起来,两个红花会的闯入者发现自己陷入
包围。红色的信号弹于是于刹那之间在天空中升起来了,一颗一颗又
一颗。这是两个陷入包围的人在情势难免之中打出的信号,这个信号
也是用红花会的独特联络方式发出来的,如果翻译出来是这样很重复
很噜嗦的一串名词:食人鹰食人鹰食人鹰食人鹰……
  天鹰教教主一挥手,火把的光芒中就只见许多人向着这两个落单
的闯入者冲了过去。一阵混乱过后,地上留下了两具尸体,天鹰教教
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火把也跟着纷纷撤走,黑夜又回入一片
黑暗之中。
  这就是天鹰教教主第一次在我的骸骨前面跳出来哈哈大笑的整个
过程。后来,天鹰教教主又跳出来笑了第二次。
  老实说,对天鹰教教主这样时不时地跳出来笑一下我是很有一点
心惊肉跳的。我觉得象天鹰教教主这种白须垂胸城府深沉并且好歹爬
上了一教之主高位的人是不应该这么外向说笑就笑的,他之所以会笑,
总是有他不得不笑的理由,而这不得不笑的理由,无外乎是他已经成
竹在胸胜券在握,而他成竹在胸胜券在握当然毫无疑问就是我红花会
胸无成算败象已露了。因此我并不是怎么特别欢迎天鹰教教主跳出来
笑。
  但是事实毕竟是他又跳出来笑了,并且这一次跳出来笑的背景环
境又要比第一次复杂得太多,可以想象的,得到的成果也就远非第一
次可比了。
  关于这一次笑的具体背景如下:由于第一次笑过之后那两个红花
会闯入者在变成两具尸体之前,天空曾被火红色的信号弹照得通红,
所以不问可知红花会最终得知了这次连续不断的失踪事件的真相。因
此,在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全体出动,来向天鹰教讨个说法。讨个说法
这当然是好听的措词,实质上他们是佩刀带剑盛气而来的,来意已经
昭然若揭。
  天鹰教教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笑出声。这种笑声当然说明他具
有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乐观精神,但是他的乐观精神也还
建筑在以下几个基本事实之上。这几个基本事实就是在营寨入口处挂
有一张带着倒刺的渔网,渔网前面的地上有一个插满刀剑的陷阱,陷
阱旁边几十个捕兽夹在伪装之下张开大口,营寨的墙上密布着发射暗
器的机关,并且在天鹰教所在的上风口,已有数人嘴对吹筒做好吹出
毒烟的准备。
  就这样,天鹰教教主也还没有轻易地笑出声来。因为这个时候敌
人毕竟还没有进入包围圈,没有被渔网罩住,没有掉进陷阱,没有踩
上捕兽夹,没有被暗器射中,没有被毒烟迷倒,所以他就不得不先以
很大的耐心克制着不笑。
  当然后来他还是笑出来了,不仅笑出来了,而且笑得还很厉害很
大声,这说明使他克制着不笑的原因已经全部消失。而这些原因全部
消失的过程又如下:红花会诸人盛气来到天鹰教营寨前面,发现门是
关着的。于是有人喊门,喊的口号是红花会舵主前来拜山。门不开。
于是接下来摆在红花会诸人面前的就是这个问题,怎么办?这个时候
产生了一点小小分歧,有人建议中宫直入,有人认为可能有诈,但是
这种分歧很快就由红花会舵主民主集中结束了。他说怕什么有诈?邪
不胜正!说着一掌挥出震飞天鹰教的营门,这样不多久之后,就听到
天鹰教教主哈哈哈哈笑开了。
  天鹰教教主第二次大笑的成果看起来非常丰硕,因为这一次留在
地上的不是两具尸体而是无数具,但他显然还不是很满意,所以紧跟
着又第三次笑了。第三次笑了之后,又留下了更多的尸体,不过这一
次不是人的,是鹰的。
  鹰是在吃了第二次大笑之后的战果后被迅速果断雷厉风行地杀掉
从而导致出天鹰教教主的第三次大笑的。天鹰教教主在大笑中说出了
这样一番话,这番话既是他杀鹰的原因也是他大笑的原因。他说,江
湖上如果听信红花会散布的谣言说我天鹰教纵鹰吃人,那就让他们来
对质!我天鹰教根本就没有鹰,又怎么吃人哉!
  以上就是天鹰教教主三笑的经过,从这整个的过程中可以看出天
鹰教教主的笑完全不怀好意,每笑必与血腥紧密相连。这就不由我不
闪现出一个绝顶聪明的想法,如果在天鹰教教主开笑之前,能在某个
夜晚乘他不注意把他嘴巴缝上让他笑不出来不就得了吗!他既然笑不
出来,那与笑紧密相连的血腥也就连不出来,这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当然,这完全是后见之明,如果天鹰教教主不笑,我又怎么知道他的
笑原来竟是这样不怀好意的呢?


               六

  陈家洛对我总有这样一种误解,那就是他认为我非常憎恨天鹰教。
这种错误印象当然是由我在地图上针扎天鹰教这种过激行为引起的,
但是我在地图上针扎天鹰教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到天鹰教,我想到的
只不过是有朝一日黄药师可能会不愿意再人面桃花了。这也是可以想
象的事,黄药师可以在五岁、十岁、十五岁都象个洋娃娃,但是你能
想象一个二十岁的男人还会希望自己那么可爱双颊红润面带桃花吗?
既然黄药师不愿意再人面桃花,那么陈家洛的两记红花掌就极有可能
另觅出路,如果我不愿意向他提供这种出路从而使自己变成人面白狗,
就理应采取一点预防措施,预先堵住红花掌向我挥来的通道。正是出
于这样的考虑,我不得不象个巫婆一样拿出一把银针念念有辞地将天
鹰教扎得遍体鳞伤。
  天鹰教的食人鹰吃了我的前世,而我却并不出于憎恨的情绪而针
扎天鹰教,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我并不憎恨天
鹰教,也许这也是因为就连这一道菜也在前世里被我炒得太熟了吧。
  在前世里我对天鹰教的憎恨显然是既具深度,又具广度。我将天
鹰教教众称作魔鬼,我处心积虑要将天鹰教一鼓而灭,甚至就连被天
鹰教教主摸过的头发我也和它不共戴天了。基于我被天鹰教的鹰吃掉
的这个事实,这种憎恨是可以理解的,不过,矛盾也就因此而出现了。
如果我被天鹰教的鹰吃掉,那么我当然有理由憎恨天鹰教,可是如果
我已经被天鹰教的鹰吃掉,那么这个因我被吃掉而憎恨天鹰教的人又
是谁呢?
  事情变得有点复杂。如果一定要简化的话可以先让我们做这样一
个假设,那就是我在前世里象孙悟空一样会分身法,所以一个分身被
吃掉之后,另一个满腔仇恨,誓要替她报仇。这样一假设事情就简单
多了,但是不简单的一个问题是如果我有孙悟空那样的神通竟会分身
法,那又为什么会满腔愤怒地被一群食人鹰吃掉呢?
  还有一个假设是我在前世里有一个心神相通的孪生姐妹,所以我
死了以后她还活着又或者是她死了以后我还活着,并誓要为死去的人
复仇。但是这个假设也存在着不合理的重大问题,红花会与天鹰教经
此一战,已经势成水火,我爸爸为什么要我喊天鹰教教主为伯伯?就
算是我们被天鹰教俘虏了,不得不暂时屈已从人,但是天鹰教教主既
然有三笑克敌的历史,那么他冲着我哈哈大笑的时候为什么就不懂得
斩草除根的道理,不将我们全部笑死?
  唯一的解释是这个冲着我哈哈大笑的天鹰教教主和三笑的那个不
是同一个人。如果这两个天鹰教教主不是同一个人,那么很有可能的
是这个死去的我和活着的憎恨天鹰教的我也不是同一世的人。也许就
象我在今生知道前世一样,前世中的我也知道我的前前世,所以那个
死去的我其实不是我的前世而是前前世,而前世的我是在为她报仇。
  前世的我为了替我的前前世报仇而设计了很多周密复杂足以将天
鹰教摧毁一百次的天才计划,但是由于天鹰教至今还屹立不倒,可以
想象的是这些计划最后并没有具体实施。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因为在
制定这些计划的时候我年龄尚小,而且就是在最后杨康一剑将我刺死
的那个时候我的年纪也还不大,所以这些计划还都没有来得及实施。
  不过这都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本身对实施这
些计划就兴趣不大。这当然是很矛盾的,我辛辛苦苦将这些计划制定
出来,到最后却不愿意去实施它?我不愿意为我的前前世报仇?
  当然不是这样,事实是我的前世固然勇猛,固然将菜周周至至地
炒到了十成熟,但是生命状态却就象今生一样并不是很好,今生里我
从骨子里面透着悲凉,而前世的我却从心底里带着与生俱来的痛,而
且,天鹰教还不是我最痛的痛。
  我心中最痛的痛是我竟然没有能够生在前前世。这是一个很奇怪
的想法,因为据我看来,生在前前世的结果不外乎是被天鹰教的鹰吃
掉,但是前世的我并不这样看,前世的我认为如果我能生在前前世,
我就能够挽救这一场灭顶之灾。
  可是由于我毕竟没有能够如我所最愿的那样生在前前世,我就只
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豪气干云的红花会舵主说着怕什么有诈邪不胜正而
一掌挥出震飞天鹰教的营门冲了进去,从而构成了我永远的痛。天鹰
教近在咫尺随时可灭,而有些错误一旦发生却再也无能弥补。鲜血从
倒下的红花会群雄的躯体里汩汩地流出来,我也看见同样的鲜血一滴
一滴地从我心里渗漏出来。
  我在流血,已经流了很久很久了,久得就象我心里的痛。我的脸
色苍白如纸,我知道自己注定会血尽身亡,纵然将天鹰教毁灭万次也
无法阻止。
  记忆在这里似乎又出了点漏子,我记得我在临死前的那一笑分明
还显得我脸色红润面如桃花,怎么又会苍白如纸?当然,苍白如纸的
时候我年纪还小,而且没遇见杨康,后来我遇见了他,怎么说也该得
到一点爱情的滋润呀。
  这样想着的时候杨康走了进来,他又是来向我请教一个疑难问题
的。这令我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因为我就上次那个问题提供给他的解
决方案分明很不中他的意。在上次的解决方案中,我劝他戒骄戒躁平
心静气不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也就是说应该多多赏识这妖怪难得的友
善与幽默,最好能在月夜之下置一壶酒举杯邀妖怪对影成三人(妖怪
很可能是没有影子的),如此酒酣耳热之际当然也就可以相逢一笑泯
恩仇了。
  杨康这次向我请教的问题是这个友善与幽默的妖怪他已经抓到了,
但是他不明白他和这个妖怪之间到底有什么冤仇,所以必须请我帮着
参详参详。还是根据杨康的叙述,整个抓妖怪的过程如下:杨康开始
整夜整夜地埋伏在他的窗子底下,想研究清楚这只每次都被他剁翻、
劈碎并加以烧毁的鸟巢是究竟怎样又在第二天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的
房顶上的。那一夜明朗的月色向他展示了一个分外妖异的景象,一只
鸟巢从空中悠悠飞来。
  第二天,他没有将这只已经旋转着将鸟蛋鸟粪鸟毛倾泻在他身上
的空鸟窝处以极刑。他表现出一种厌倦的样子,连碰也懒得再碰它。
但是夜里,他埋伏照旧。在月亮底下,他看见这只鸟窝再一次冉冉飞
起。
  这样杨康就一跃而起,象只豹子样敏捷而无声地跟踪着,紧追这
只鸟窝而不舍。他跟着这只鸟窝在街上横七竖八来回乱转,又沿着护
城河跑了一圈,最后随着它又回到了红花会。鸟窝回到红花会以后又
曲曲折折地飞进一扇打开的窗户。窗口边坐着一个少年,这个少年手
持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只见他在这盒子上左按右按,鸟窝就稳稳地落
到了窗边的桌子上。
  现在就要说到这个少年了,这也是杨康此来提问的焦点所在。这
个少年晕生双颊,长着一张丰润的脸蛋,正是红花会第一玉树临风美
少年人面桃花黄药师,所以杨康非常有理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和
黄药师之间究竟有何冤仇?


               七

  也难怪杨康错愕,就是作为与黄药师姐弟情谊非同寻常的我也确
实不懂为什么黄药师会好端端地捉弄杨康。就是因为不懂,所以我才
在杨康第一次向我求助的时候按兵不动,我想看看黄药师到底想干什
么。
  这说明在向杨康提出那个举杯邀妖怪对影成三人的解决方案的时
候,我就已经知道那个妖怪其实就是黄药师了。这当然并不是我与黄
药师有某种共谋,事实上这是由于我阅历丰富所以才会在亲眼目睹了
标准妖怪天鹰教教主三笑杀人的事例之后无法相信世间还会有象杨康
所说的这种无聊的妖怪,只津津有味于将一点鸟蛋鸟粪鸟毛之类的玩
意儿倾泻出来。所以顺理成章的猜测就是,如果不是妖怪,那么这个
能将一只鸟巢指挥得圆转如意的人,除了黄药师,世间宁有他人哉?
  事实上黄药师在五岁上头杀牛的时候就已经初步体现出了将非生
命的东西指挥得圆转如意的高超手段。他为了杀牛制作了一个扁扁的
圆盘,中空,四缘插着十数柄曲柄飞刀。这个古怪的圆盘会自己旋转,
越转越快,当这种旋转达到了一定的速度之后这些飞刀就呈一条直线
被连环发射出去。发射的时候这些飞刀本是对着牛侧的,但是由于曲
柄的缘故它们在空中居然自动转了个弯,飞到牛的下部,将牛腹从前
至后笔直剖开,这样前后用不到半分钟功夫,这个庞然大物就轰然倒
下了。
  可以说这条牛倒下的比较冤,如果当初陈家洛老老实实地告诉黄
药师其实他就是他妈生出来的,这条牛也许就不会死,但不幸的是陈
家洛说也说过了,所以这条牛还是死了。不仅这条牛死了,以后我也
会死,当然这一点我现在并不知道,如果知道了说不定我还好受一点,
不会总是伸着脖子等着从杨康那里注定砍也砍不过来的一刀。
  黄药师杀了牛之后我就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简单地说,
他和我的前世一样,也是一个完全不顾人世循环渴望前后通吃并为此
而努力炒菜因此必将遗祸后世但在今生却显得非同凡响的家伙。明白
了这一点之后,我对黄药师的所作所为也就不再大惊小怪,转而代之
以一种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平静情绪。
  因为我的这种与众不同的平静情绪,黄药师对我也另眼相看。这
种另眼相看依我看来是主要表现在他特地替我设计了一个可以节省我
的劳力的四通八达的输酒槽,我只要一按按钮,就会有酒通过圆形管
道流入客人的酒壶,而客人有什么要求的话也可以写好放在另一条管
道里运输到我这里来。这个设计后来没有被我采用,因为那天不巧黄
药师用来向我示范的是葡萄酒,我的情绪本来不高,看着一道道红色
液体从管道里缓缓流出,自然更加低落。再说,黄药师还在管道上设
了一个检测系统和警报器,如果该系统检测出流过来的酒纯度不够警
报器就会嘟嘟乱叫,这也不符合陈家洛规定的本店宗旨。
  综上所述,我实在不难猜出这个所谓的妖怪其实就是黄药师。从
杨康的叙述中我还可以得知黄药师的飞行器遥控器消音器跟踪器与辨
别器都已经研制成功并且还颇为成熟,竟使得武功看来还不错的杨康
无可奈何。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黄药师干嘛要跟杨康过不去?
  这个答案起码在黄药师被杨康撞破之前我都还没有找到,所以杨
康现在这么问我,我回答不出来。我只能尽一个姐姐的责任尽力说黄
药师这孩子顽劣无常淘气万端惯于调皮捣蛋和他当什么真他一定连动
机目的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冤仇了,如果你实在气恼,我回去教训他。
杨康说那也不必,最好是有机会你帮我问问清楚。
  我不是个多事的人,所以虽然答应下来,其实并没有打定主意要
去问黄药师,倒是后来黄药师问了我。他靠在我门边说杨康找过你啦?
我说是的,你干嘛要跟他过不去?黄药师说我是不太愿意让他结婚。
我说这未免可怪,别人结婚干你什么事?遮莫你是看上天鹰教那魔女
了?注意呵,你屁股后面的女娃子已经那么多,再贪多可就嚼不烂了。
黄药师说我没有看上天鹰教什么人,不过也许有人看上杨康了。
  我认为他这句话有点意味深长,就揣摩了一会。但黄药师并不给
我揣摩的时间,紧跟着说你喜欢杨康,难道我不知道吗?我讶异地说
是何言欤!我喜欢杨康?黄药师看着我良久良久不说话,弄得我很心
虚。后来他慢慢地说我行藏已露帮不了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
喜欢人家,就跟人家说去,再迟可来不及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黄药师,直到他走了也连一句话都没说出口来。
这真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很妙的结果。黄药师找杨康的麻烦,其最终目
的居然是为了帮我!为什么要帮我?因为我喜欢杨康!
  我喜欢杨康吗?这个问题先撇开不谈,就算我喜欢杨康,黄药师
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个问题再撇开不谈,我和杨康之间确实存在着一
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至少我是一直在等着某
个恰当的时机大无畏地迎向他的刀锋,而这个时机,如今我看见它已
经悄悄地到来了。
  显然只要我向杨康说明黄药师事件的真相就行了。这个事件其实
简单无比,没有别的,就是因为我亲爱的弟弟黄药师不想让我希望落
空。因为据黄药师看来,我是喜欢你的,既然我喜欢你,那么我的希
望必定是嫁给你,所以如果你现在娶了别人,我就希望落空了。表面
上看来事情就是这样,但是如果要求取真相,就最好让我们再深入一
点。所谓女儿心海底针,我喜欢你,这种超级秘密,黄药师是怎么知
道的呢?所以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我喜欢你,但是又知道时间短促,
起码不能在你结婚之前得到你,所以我不能让你结婚。为了达到这个
目的,我只能借用黄药师。借用的方法其实也很简单,只要透个口风
给黄药师就行了。所以这次的破坏事件,虽由黄药师具体实行,那幕
后的主使人,其实乃是我。
  这样的话杨康如果还有一点血性,自然就会挺刀而上,或者咔嚓
一声砍掉我的脑袋,或者夺的一声扎入我的胸膛,如此我也就胜利地
熬过又一个人世了。
  然而与我的如意算盘相悖的是自那以后杨康并没有再来找我,所
以我的头还一直完整无缺地保留着,一直保留到杨康婚后,一直保留
到陈家洛决意将我送去崆峒派。
  崆峒派是一个响当当的名门正派,尤其与红花会大大不同的是它
在地图上闭着眼都能摸到,入崆峒派因此对我们红花会中人来说显然
是一种莫大的光荣,所以在陈家洛好不容易把这种光荣搞定之后,我
没有多作耽搁就起程了。
  我起程的时候还在想着杨康欠我的那一刀,我觉得无论如何他也
该在这个时候把这一刀劈给我了。但是杨康并没有出现,关于这一点,
我也不是特别失望,反正崆峒山路远迢迢,在这期间,怎么说他都有
足够的时间将我追而杀之了。
  因为是带着这个想法上的路,我耳朵里就总是能听到从后面直追
而来如风云乱卷的马蹄声,后颈也一直凉嗖嗖的。这种感觉直到我最
后上了崆峒山才终于消失,后颈温暖起来,马蹄声也没了。冷静下来
以后我想,也许杨康杀我总得需要一个理由?也许前世和今生毕竟不
太一样?


               八

  今生还没有过完,但是从目前已经经过的看来,和前世确乎有些
不同。今生里我和杨康的相识比较简单,他是酒客,而我当垆卖酒。
前世就不是这样,前世里我和杨康的相逢有着一个非常复杂的背景环
境。
  背景环境之一是我非常美丽。这一点与今生颇不相同,在今生我
愁眉苦脸,杨康就知道我是愁眉苦脸,而在前世我若愁眉苦脸——当
然,这只是假设,实际上我在前世从没有这个表情——就不会有人知
道我是在愁眉苦脸,因为我的美丽足以令所有的人眼花缭乱。
  顺理成章的是由于我美丽,我也同样骄傲。这一点对于女孩子尤
其对于美丽的女孩子来说,是个无伤大雅的毛病,不过如果谁要骄傲
到我这种程度,对她来说危险系数就未免有点太高了。为了解释这一
点,就要提到背景环境之二。
  背景环境之二是突然出现了采花贼,连续作案好几夜,采去了好
几朵香喷喷的花。这自然使本地的两大帮会天鹰教和红花会脸上无光,
为了捕拿此贼维护地方治安,他们不得不联手起来划分防区,密切注
意夜间的一切动向。
  就在这些人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我也跳出来捉拿采花贼。我既
不是天鹰教教主也不是红花会舵主,因此对于地方治安并不是很感兴
趣,我之所以跳出来完全是因为我的骄傲。简单的说吧,我是忍受不
了世间竟有这样有眼无珠的家伙,要采花居然不是第一个采我!而且
至今也没有采到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我必须捉住他向他当面
证明他的错误,他的走眼,他的入宝山空手而回,我必须让他明白与
我相比,纵然他采了那么多的花,究其实也只是白忙一场而已矣!
  由于只有一个人,不能象两个帮会一样漫天铺下大网,我就只能
守株待兔。为了能够更好地等待到这只兔子,我挑选了一个比较理想
的地点,挑选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理想地点就是杨康的防区。这大
概就要算背景环境之三吧。
  这个理想的地点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坐落在水中的亭子。作这种选
择也许是因为我觉得采花贼在偏僻的地方现出侠踪的可能性比较大,
也许是因为在亭子里坐着总比在屋顶上趴伏要舒服得多,不管怎样,
反正我是已经坐在亭子里了。
  我面朝水坐在栏杆上,目光如炬地扫视着身周的一切。周围很静
寂,没有什么异常动向。我有点闲得无聊,就双脚上上下下地踢着我
的裙边玩。我的裙子很特别,不象别的女孩那样是一个密封的圆,而
是由很多片重重叠叠并不相连的花瓣状布片组成的。这种结构足以说
明在我摔下悬崖的时候为什么会象是一朵桃花而不象喇叭花。
  我踢着我的裙子,看着一片一片的花瓣在朦胧的月光中飘起来又
落下去落下去又被踢上来。可能是这种单调动作的不断重复引起了我
的困倦,再加上夜也深了,我开始对着水面摇头晃脑地打起了瞌睡。
  后来我不再摇头晃脑。这不是因为我醒了,而是因为无法再摇晃
起来,我被一个人点住了穴道。被点住穴道以后我睁开眼,看见一片
水以及水中我模糊的倒影,却看不见那个点我穴道的人。他站在我的
身后。
  不用怕,听好了,我乃天鹰教教主座下天鹰左使杨康,不是采花
贼。背后那人自报家门说。我冷哼一声,可惜哑穴被点住了没能哼出
来。那人又说我解开你穴道但你不要喊出声来。跟着我感觉穴道一松,
就一个转身将双脚从栏杆外旋转到了栏杆里面。
  姑娘是谁?夜深了怎么还不回家?杨康问。我冷笑一声说难道是
我听错了吗?居然还有这样无知的人连本姑娘是谁都不知道?杨康仔
细瞅了瞅我然后说原来是鼎鼎大名的人面桃花。
  对话对到这里不免又要让人感叹某些人的工作态度,就这么一个
绰号前世今生用个不休,可能后世也还得接着用呢。幸而是这个时候
我不知道我将来会被黄药师杀死,如果知道的话我一定还要糊涂,在
前世人面桃花被我的爱人杀死,在今生就让人面桃花杀死我,这也许
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
  门面话说完以后杨康问我在这里干什么。我回答说我来抓贼。黑
暗之中我感觉到杨康错愕了一下才说盛情可感盛意可嘉,只是如今这
个贼,女孩子抓起来不太方便。我说错了,正是这样的贼,女孩子抓
起来比男人更有优势,只要略施小计就可以举手擒来。杨康说你打算
怎么略施小计?我说简单得很了,无非是出卖色相。
  这句话说完以后杨康沉默了一会,后来他说那么你可以到别的防
区去协助拿贼。我说为什么?如果在你这里拿到采花贼,你不脸上有
光吗?杨康说我堂堂七尺男儿要是靠你一介女流出卖色相拿到采花贼,
岂不贻笑后世?
  我觉得杨康想得未免太远,采花贼的影儿都还没见着呢,哪儿就
轮得到贻笑后世了?再说,就凭着抓一个区区采花贼能贻笑后世?恐
怕也没那么简单吧?虽然这么想,我没有跟杨康再继续争论下去,这
里是他的防区,既然不欢迎,大不了我走人,我可不是惯讨人嫌的人。
  这样我就走了,来时的目的虽然落空,不过倒也没有一无所获,
起码我在心里已经作出将杨康收归裙下的决定。虽然说杨康并不是一
个多么杰出的人,可是这种决定仍然符合我一贯的宗旨,第一,对于
裙下的数目,我一向是只重数量不重质量,连韩信将兵都懂得多多益
善,古时的绝代佳人更可以倾城倾国,我虽说没有身居高处从而得以
倾城倾国的条件,论起倾帮倾派又有何不可?第二,我喜欢追逐;第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很多情。
  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杨康。在找杨康的路上,我穿过长街,
远远看见一个玩蛇的人。这样表述似乎又不太准确,因为与其说我是
看见一个人,倒不如说我是看见了一条蛇,一条把人缠得几乎不见踪
影的蟒蛇。
  这么说,这孩子是在不断进步。前一天他还只不过在跟一小条毒
蛇亲嘴,亲完嘴后将它一口咬杀,今天难道也要将这条蟒如法炮制?
我从他身边走过,那被蟒缠紧的人还剩下一个头和两只手臂在外面,
一齐向我点头招手示意。
  对于这个孩子来说,被我看见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可是我不想让
他得到这种幸福,所以就没有看见他,而只是怀着对杨康的一腔爱慕
走过去了。这样看来我似乎并不象自己吹嘘的那么多情,可实际上不
是这样的,实际上就是因为我很多情才不得不对这个孩子薄情如斯。
  这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孩子,正是因为武艺高强,他特别喜欢打架。
对于男孩子说,打架是一种力量的体现,宛如女孩子不打架一样都是
一种美德,所以我对此并不反对,我反对的只是他打架的对象。如果
在他被我收归裙下的第一个月内就打架三十一次,从而打跑了三十一
个我所喜爱的男人,我认为我就不得不警惕一点了。
  我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想干些什么,难道我曾经说过我是在比武招
亲?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发展下去,从而使我最终只能被迫爱一个武
功最强的人,我显然就不得不采取措施将这个危险人物一举除名。
  被除名之后这家伙就千方百计地想重新回到裙下的队伍中来,并
为此玩出了种种花样。最初的时候他拿着一面大旗在街上挥舞穿行,
那大旗上绣满了我的名号,桃花满旗乱飞。后来他学着某个万恶的民
族在头上扎了根雪白的带子,上面鲜血淋漓地写着我爱桃花!再后来
他就开始玩蛇,刚开始是一条圆头滑脑的小蛇,毫不引人注意,他失
望之下,把它活活吞了下去。再然后是一条头角峥嵘的大蛇,仍然不
引我注意,所以那天他跟它亲嘴过后,一口咬上它的七寸,把它给咬
死了。现在是条蟒,我仍不注意,所以也不知道他会把这条蟒怎么样。
  这分明是一个无可救药死不改悔的家伙,在他的所作所为之中一
点也看不出有和大部队友好相处的可能性。所以别说是跟蛇亲嘴被蛇
缠身了,就算他捉一条鲨鱼来让我眼睁睁看着这条鲨活生生地一口一
口地把他撕烂了吞下去,我也没法损害大多数人的利益对他表示半点
同情。这难道能怪我吗?


               九

  我现在已经成为一名崆峒弟子。为了郑重表达对我们这些新入门
弟子的欢迎,崆峒派用一次特别的检阅接待我们。检阅中掌门人将从
一座高台上出现,向我们有所训示。
  我们在高台下面的广场上列队集中,身后站着师兄师姐,两侧是
师伯叔。高台高入云霄,四壁光滑没有台阶,呈梯形,因为掌门人将
从台顶出现,我们都仰头看那台顶,将脖子向后折成九十度。
  老实说,我不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烈的人,但我对掌门人将怎样来
到高台上这个问题还是深表疑惑。最光明堂皇的方式当然是运起轻功
跳上去,但是这好象不大可能,如果这是武当派或者我还真的不敢打
什么包票,他们的梯云纵真有这等厉害也很难说,可这是崆峒呀!一
向只听说崆峒派七伤拳厉害,轻功似乎没什么名气。那么他搭梯子上
去?我想恐怕不会这么土,如果这样的话当初在建台的时候还不如就
造台阶算了。抛起长索套住台顶荡上去?或许会很好看,可是有一点
状类猿猴。那么用壁虎游墙功游上去?也不好看。
  出于我的种种意料之外,掌门人最后还是运起轻功跳上高台的。
随着一声请掌门人登台训示的高叫,一个人影跃起在高台上的半天空
中。这不由得不令我们鼓掌如疯。但是掌门人技不止此,在一片啪啪
如雷的掌声中,他一直跃过高台,象个大鹏鸟似的往台下飘来。那景
象真是绝美!只见他高高的戴着个道士冠,点着梯形的台壁往下滑行,
双臂呈一字形展开,宽大的掌门法衣随风飘扬,手中的拂尘与脸上的
三绺长须都在风中四散飞舞,整个就是一神仙人物。
  这个神仙人物从高空中向我们急速滑来,表情神秘莫测。后来他
落了地,落地以后又表演了一连串高难度的体操动作,前空翻六周半
落地——可惜不稳!啪地一声以狗吃屎动作摔倒在地,一股鲜血从头
部汩汩地流了出来。
  这样的欢迎方式显然是很奇特,奇特到大家在掌声中全体错愕。
神仙般的人似乎是在欢迎过程中从半空中跌下来摔死了,这当然说明
他轻功不好,可是如果说他轻功不好呢,他偏偏又能跳那么高!
  后来新掌门人对这次的奇特事件作出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根据这
种解释,前掌门人是为了准备这次精心设计的欢迎仪式而操劳过度,
所以在高空之中心脏病猝发导致无法很好地运用自己的轻功,从而造
成了这次的不幸事件,以身殉职壮烈牺牲。
  这是正式的解释,但是听到我耳里来的也还有些非正式解释。这
种解释当然和正式解释有所不同,比较常见的有武功低微论、技术失
常论以及政变论。
  武功低微论主要强调的是高台不高。据他们说,从外面看梯形台
固然没有阶梯可攀可登,但其内部却远远不是这样。内部有一条通道
直上高顶,历任掌门人都是从此拾阶而上,距离台顶一米处(也有的
说一米半,也有的说半米,具体数目视持论人对崆峒轻功的信心而定)
一跃而起,落在台上。这种把戏自崆峒建派以来各任掌门都玩得甚为
纯熟,真实自然,殊料这个前掌门一蟹不如一蟹,一年不如一年,竟
然连一米的分寸都没有把握好,一下跳过了头,变成高空自由落体,
就这样可悲可叹地结束了他可怜可笑的一生。
  技术失常论指的是有一条透明的看不见的绳索拴在前掌门的腰带
上,在他需要起跳的时候一下子将他升高,吊到台上。但是这条看不
见的透明带子由于年久失修,早已出现裂痕(这个时候看不见可不是
一件好事),所以刚刚好只够把这个掌门人吊上去,还没等到把他放
下来就不幸地断开了,掌门人于是优雅美丽地跌落下来。
  政变论则综合了上述两种论点的优点,另外也作了一些别开生面
的补充说明。前掌门为什么会好端端地从台上摔下来?并不是他武功
低微到一年不如一年把握不好分寸以至连一米都跳过了头,而是在他
起跳之前体内潜藏的毒性在刹那间发作了,使得他过于亢奋这才出现
失误。绳索为什么早不断晚不断偏偏这会儿断开了?那也是因为有人
作过了手脚。关于到底是谁在绳索上作过了手脚是谁使前掌门身体内
出现潜藏之毒性,那当然要从究竟是谁在这场政变中获益最大这一点
来推算了。
  对于这种种说法,我都没有意见,也就是说,全部相信。我在新
掌门面前相信前掌门操劳过度心脏病猝发,在武功低微论者面前相信
前掌门没有把握好一米的精确度,在技术失常论者面前相信绳索年久
失修,而对着政变论者我又承认发生过下毒与割裂绳索的非法事件。
这种态度当然说明我其实并没有对其中任何一种说法深信不疑,很简
单的道理也是因为我的前世已经深信不疑过了。
  正因为深信不疑——对我的前前世被食人鹰活吃深信不疑,对红
花会群雄在舵主邪不胜正豪气干云的指挥下近于全军覆没的那场战役
深信不疑,我才会一直心痛,一直流血,并导致脸色苍白,弱不禁风。
  这种日渐恶化的健康状况终于不得不使我想到剩下来的生命可能
已经不多,必须抓紧时间灭了天鹰教。就在这个时候,天鹰教教主偏
偏又在我头上摸了两把,从而把我变成光头,而对于光溜溜失去保护
的头皮将无法进一步阻挡天鹰教教主亲密接触的忧虑又加快了我作出
最后决定的速度。
  我开始到自那场血腥战役之后已经迁移到西街的天鹰教的营寨附
近踏勘。最初的时候我在外围走动,等到周遭形势已经看遍了以后就
尝试进入营寨里面。营寨门口有两个天鹰教教众守卫,但在付出了失
去保护的头皮被两只黑手实实在在的摸过这种惨痛的代价之后我还是
进去了。
  我在营寨里面晃了好几天,记住了天鹰教的军力布署、防守塔的
分布以及每一个可能成为战场的地方的地理状况。后来,我经过一个
叫做藏经阁的地方,由于想到这种地方一般来说藏有很多武林秘笈,
我决定进去看看。
  我从管理员的柜台底下走过去,由于柜台比我高,他没看见我。
但是等我走到书架前面时,这种优势就迅速转化了,我发现我够不着
摆在上层的武林秘笈。这个时候叫管理员帮忙显然不太明智,我就自
己采取了行动。
  我将底下一层够得着的书拿下来码在地上砌成一个高高的书阶。
但是在书阶砌好以后我准备站上去之前,一本码在书阶最上面装帧精
美的书吸引了我的注意。


               十

  从表情上看,我在清晨的出现是颇出杨康意外的。所以在敲了半
天门之后他满面怒容的探出头来时,怒气也消失得分外迅速。
  褪去怒气的杨康的眼睛里分布着显示他缺乏睡眠的红丝,这令我
多少感到一丝歉疚,觉得不该在这么早尤其是在他刚刚值夜之后这么
早就来打扰他的安眠。但是杨康安慰我说大家向来只知道秀色可餐,
哪里明白其实秀色亦可以代眠呢?这句话说明杨康还有着至少截止到
昨夜为止我还没有发现过的幽默细胞,这就不由得不让人为人类的丰
富多彩感到振奋。
  更让人感到振奋的是杨康毫无保留地赞我漂亮,他出神地看着我
叹道,一个人怎么可以美到这种程度!对于这种赞美,我高兴之余谦
逊地认为其实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真正稀奇的是天鹰教藏经阁化腐朽
为神奇的力量。杨康把这种说法当作一种玩笑,就换了个话题。
  但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玩笑,因为就是若干年前也就是说我在进
藏经阁之前分明还是个苍白瘦弱的家伙,但是从藏经阁出来之后世界
就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最明显变化的是人类的眼睛在我这一进一出之间竟然全体增大了,
并且据我的初步估计,还增大了有一倍之多。按说,这是一件好事,
但是由于我自己的眼睛显然还原封不动,这就不得不让我暗暗地担着
忧。在我担着忧回到红花会的时候,一个眼睛增大到茶杯口那样大小
的人直瞅着我看,最后竟然直着脖子叫嚷起来了。我猜想他要嚷我的
眼睛之小,但是后来我听见他嚷的其实和我的眼睛没什么关系,他嚷
的是——人面桃花!
  杨康后来换的话题是你为什么偏偏要光着个头呢?关于这一点,
本来我并不是特别注意,可是问的人多了,在长期的回答中,我也就
总结出了三个相辅相成的正确答案。
  第一个答案是我已经妙到毫巅完美无缺,因此不需要再画蛇添足。
不仅仅是不需要头发这种蛇足,而且也不需要衣服鞋袜之类所有的蛇
足,所以说现在还不是我最美的时候,我最美的时候总是在我去除了
所有的蛇足之后。
  对于这个答案,杨康并不是特别相信,所以他希望能够两相参照,
验证一下。由于对说过的话我向来敢于给出百分百保证,就毫无刁难
地满足了他的要求。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我满足了杨康的要求
之后,他就忘记了除去第一个答案之外,后面还有两个答案。
  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尤其是对于我这样一个还比较喜欢替人
解开疑团的人来说。不过这种遗憾老实说我也习惯了,问我问题的人
是很多,以至于我还不得不因此准备了详尽的答案,但是我却从来没
有遇见过可以将第二个和第三个答案一并回答出来的机会。或者男人
们是这么认为,对于为什么是光头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一个答案就
已经绰绰有余了吧。
  但是简单的问题并不注定与多重答案相悖,所以这个问题确实还
是存在着另外两个答案的,男人们不听,我只得在心里把余下的说给
自己以保证一个完整的回答。这样无数次操练的结果,第二个答案如
果有机会回答出来就会具有这样一种诙谐生动并且简洁练达的风格,
头发需要营养的嘛!剃掉了不就多点脑力?长点记性?
  这个答案说明我剃去头发是为了保持记性。这当然表明我的记忆
力已经很差劲了,而这一点在当我被叫作人面桃花之后对着镜子看见
一张水灵灵地泛着红晕的脸的时候尤其显得突出。
  我对着镜子看见一张水灵灵地泛着红晕的脸,这种情况显然说明
我已经不再失血了。这是一件可怪的事,我怎么可能不再流血了呢?
除了油尽灯枯之外?我的血既然是为前世里的那桩错误而流,既然错
误已经发生,既然时光不能倒流,那么它就注定将一直流下去,一直
流到我生命的尽头,它怎么可能突然就不流了呢?
  这样想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在前世里曾经发生过错误这么个大
前提,可是如果竟有一天为这个前提而流的我的血不再流,我的生命
也并没有走到尽头,而且时光没有倒转,那么显然也就只剩下这个前
提是值得怀疑的了——到底有没有发生过错误?甚或我是不是真的有
过前世?
  这种怀疑说明我的记忆力真的是出了不小的问题,因为起码是在
我进入天鹰教的藏经阁之前,我的前前世被食人鹰吃掉,红花会舵主
叫着邪不胜正冲进去,而且天鹰教教主还在我的骸骨前面表演三笑,
这都还是无可否认的确定事实。
  但是由于我的记忆力确实已经出现了问题,这些曾经确定的事实
如今就不再确定,这样就又引出了第三个答案。第三个答案又是一种
风格:我喜欢人摸呀!光溜溜的头皮大家会觉得好可爱的,都来摸一
摸,我不就达到目的了吗?这个答案乍一看意义不大,但是如果结合
曾经有过的对于天鹰教教主摸我头皮的忧虑这一点来看,就可以明白
我其实是在作着一种补救工作。如果我并不能肯定我的前世,尤其是
不能肯定前世里是否发生过错误,那么我凭什么对天鹰教教主怀抱如
此恶意呢?
  杨康在验证我第一个答案的时候关上了房门。老实说,我不喜欢
他的这个动作,这个动作说明截到当时为止他的思维还很健全很正常,
而我认为在我这种惊人的美丽面前,是任何人都不应该有健全而正常
的思维的。
  但是后来杨康的思维就不对劲了,他说他要娶我。这句话充分说
明他的记忆力也已经开始衰退,竟然忘记了在一个月之后他就要成为
天鹰教教主的乘龙快婿因此他要娶的人并不是我而应该是天鹰教的公
主这个基本事实。但是杨康跟着的说法又证明他并不是忘性超常,而
是发生了更为严重的思维障碍。
  杨康跟着的说法是公主他不娶了。这当然是想也不能想象的糊涂
话,杨康身为天鹰教天鹰左使,年纪轻轻已经位尊权重,离教主高位
只有一步之遥,这固然是出于他自己的努力,但也不能不想到其间当
有天鹰教公主这一份砝码在内。如果不娶公主得罪了天鹰教教主,试
问杨康还有什么前途可言耶?
  所以虽然对我的美丽对于思维能力的杀伤力感到高兴,我并不怂
恿这种傻话。这既是为杨康着想,也是出于我自己的考虑。首先显然
是嫁给杨康这个前景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诱人的事;其次对于男
人们的傻话,我向来也不怎么当真,如果要当真的话我就得同时嫁给
数也数不清的人,这多少总是一件令人恍惚的事情。


              十一

  崆峒派说起来是个很适合我的帮派,这种适合和她的镇山绝技七
伤拳有关。七伤拳威力很大,但众所周知是一种一练七伤未伤人先伤
已的武功,这种武功据我看来就和前世的我要嫁给数不清的男人一样
是件令人恍惚的事。恍惚对于我的前世来说虽然不是好事,但在今生
就有所不同,因为今生里我很感悲凉。
  我并不喜欢这种悲凉的感觉,因此恍惚很适合我。恍惚是一种和
悲凉怎么说都不大相容的状态,我在恍惚中忘记悲凉,这是一件令人
宽慰的事。不过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如此恍惚,那恐怕也未必是件好事,
幸而事实又证明七伤拳这种武功并不仅仅是令我恍惚,也同样令崆峒
派全派上下一起恍惚,并且还正因为这种恍惚,当初在前掌门人高空
降落的时候,有各式各样的猜测,但是其中最最没有市场的就是他练
拳受累重伤心脉。
  如此大家就都很自由,可以在练七伤拳的恍恍惚惚中神游天外。
不过天外在哪里,我不是很清楚,所以一般来说,我神游的总是我的
前世。
  我的前世是很奇怪的,尤其是以天鹰教的藏经阁为界前后对比更
是如此。在入藏经阁之前,我是一个因记性良好而失血过多脸色苍白
健康受损并无比憎恨天鹰教希望能在生命结束前将天鹰教一鼓而灭的
人。而在出藏经阁的时候我就艳若桃花,不仅忘记了前世,而且也忘
记了我在天鹰教营寨内如此努力地踩盘子的目的所在,忘记了目的所
在也就罢了,我还喜欢冲着天鹰教的人乱抛媚眼,甚至于抛到离天鹰
教教主只有一步之遥的杨康身上。
  这种阴阳两极的转化据我看来非常缺乏基础,因为我在分隔前后
两极的藏经阁内一共也只不过呆了一个小时,而在一个小时之内,我
一共又只不过看了一本书。这本书里面不仅没写什么惊天动地大不了
的事,事实上还平淡枯燥得根本对不起一个正常人的眼睛,这一点只
要从它的书名上来看就很能了解了,这本书的书名是天鹰教教志。
  根据天鹰教教志的记载,天鹰教原本是一帮拥有猎鹰千头的猎户,
就象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一样,他们也随着猎物的迁徙而东奔西跑。
这种生活本来很自由很惬意,但是时间长了不免惹人厌倦,所以后来
就有经济转型的尝试。
  天鹰教教众渐渐试着过定居的日子,他们首先在本地的城外安营
扎寨,利用他们是猎户的优势开了一家野味饭店。刚开始的时候生意
很好,但是后来遇到了挫折。因为城里的红花会不愿意被天鹰教分去
利润,四处散布谣言说天鹰教卖人肉包子。由于红花会在当地的影响,
野味饭店日渐凋零,最后只好关门歇业。
  饭店关门以后,天鹰教除了象原先一样用猎鹰捕猎来维持生活之
外,还尝试着经营其他一些定居经济。这又碍了红花会的事,于是他
们为达到彻底赶走天鹰教的目的,干脆侮蔑天鹰教的鹰是食人鹰。
  这个谣言后来传得很广,对天鹰教造成了极为不利的影响。这样
似乎天鹰教该收拾行李走路了,但是那一任上的天鹰教教主极有决断,
由于已经下定了定居的决心,就再也不肯回头,毒蛇啮指壮士断腕,
一不做二不休把上千头猎鹰全部斩杀以平息甚嚣尘上的谣言。
  红花会没有达到赶走天鹰教从而独享当地一切利润的目的,当然
不肯就此罢休,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纠集人马带着五花八门各
式各样的暗器毒药诸如石灰粉迷烟毒雾霹雳雷火弹等等之类的东西进
攻天鹰教营寨。结果这一招早被天鹰教教主料到,天鹰教本是猎户,
做点陷阱机关安排几个捕兽夹还是不成问题的,于是这一战乃以红花
会的大败亏输而告终。
  红花会既然大败亏输,天鹰教就顺理成章一举夺得在当地的优势,
从城外迁入城内,占据原属红花会的西街地盘,从此取而代之。
  抽去了各种数字统计事迹列举以及形容词感叹词之后,我的前世
在一个小时之内看见的,其实就是以上这些东西。我觉得这些东西完
全构不成在两极之间进行剧烈转变的基础,就象新掌门宣布前掌门死
于操劳过度而后来我又听说前掌门是死于新掌门的谋杀一样,这能对
我造成什么影响呢?
  但是我的前世却变得很厉害,从此健康美丽如一朵带露桃花,不
仅忘记了前前世被活活吃掉的人间惨剧,还忘记了红花会舵主豪气冲
天的错误,更忘记了消灭天鹰教,并且还很不合情理的希望能再被天
鹰教教主摸一摸光溜溜的头皮。
  这让我对我的前世很不理解。同样让我很不理解的是陈家洛,他
居然把黄药师也送到崆峒派来了。
  在黄药师被送进崆峒派之前,老实说,我确实还真有点儿想念他。
这大概是因为崆峒派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实在是太安静太迷离太神游
天外了,甚至在前掌门壮烈牺牲从而好歹将大家拉回地面的时候,所
有的谈话也都迷离恍惚得象是在梦游。这就让我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在练七伤拳的恍惚状态中,我花了很长时间想这个问题。后来我
终于想清楚原来是少了一种噼啪的声音和一种灿烂的颜色。这个噼啪
的声音据我总结是由陈家洛的红花掌与黄药师的脸颊相接触的结果,
而这个灿烂的颜色又是由噼啪的声音引起的。这样我就有点想念黄药
师,在非常适宜我的恍惚状态中想念黄药师。
  这样想念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陈家洛居然会把黄药师送来。固然陈
家洛这一辈子简直就没干过出色的事,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想到他
竟然会蠢到这种程度。我真不明白他是从哪一点上看出黄药师这孩子
是个恍惚的人的,难道会是因为他一直人面桃花?


              十二

  杨康后来和天鹰教公主的婚事还是吹了。不过这并不是由于他的
思维持续不正常,而是节外生枝出现了某种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因为
出现了这种没有预料到的情况,杨康很怪责我。这当然说明他的思维
已经充分恢复正常,甚至也可能是从来就没有不正常过,这且不去说
他,我只觉得把这种意外事故归到我头上确实是冤枉了我。
  事实上,要怪的话,就只能怪杨康自己。事故实际上就是从他喋
喋不休地问我一个我不想回答的问题开始的。这个问题就是在那天晚
上,水亭里,如果采花贼真的来了我怎么办?
  杨康问我这个问题之前,我在一条连接两座悬崖的石梁上跳舞。
石梁很高很窄,下临万丈深渊。深渊里的风朝上直吹,把我的裙子掀
得翻翻滚滚,片片花瓣起起落落,如一朵复瓣桃花反反复复地绽开。
  我闭着眼睛在深渊上面跳舞,感受着千仞的高度和四面八方的气
流,感受着周围的空虚以及凌虚御风的自由。就在这个时候杨康来了,
他把我变得更加完美更加自由,然后问我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上文已
经说过,我不喜欢回答。不喜欢回答的缘故是因为它很傻,打个比方
吧,这就好比是另外一个情人问我,如果你到了杨康的房间,而杨康
偏巧又在,你怎么办?这个问题显然是无需回答的,所以前一个问题
实在也同样无需回答。
  但是问出这个问题的杨康显然并不这么看待,既然他已经问出来
了,他就总是认为他和采花贼之间还是理当有所不同。事实上当然并
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区别就在于杨康是我的情人,而
采花贼则是我的梦中情人。而情人和梦中情人的区别又在于,情人是
世俗的,所以缺陷多多,而梦中情人则完美无缺。
  这个答案显然不中杨康的意,但是如果我要说的话,我也就只能
这么说,这主要是因为我是一个忘性很大的人,撒谎只能增加我记忆
的负担。而且尽管我的记性不好,我还是能够记得在我的完美与杨康
之间存在着的整整一夜并且还要加上一堆诸如我堂堂男子岂能怎么怎
么贻笑后世之类的废话。坦率地说,相对于这种间隔,我更喜欢直截
了当的接触,如果能在我的完美与陌生人的完美之间挤不下一丁点儿
空隙那就最好不过了,很显然,这种接触只在采花贼身上还存在着那
么一种虽然渺茫但并非不可想象的可能性。
  对于这样一个不中杨康的意的答案,我可以选择不说,但是杨康
追问再三,我自己也考虑再三,最后还是说了。这主要是因为我觉得
我有在杨康娶亲前帮他保持思维正常的责任,而这个答案据我看来就
有这个功能。当然,这么说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么快就会有采花贼找
上门来。
  我这人睡觉一向警醒,所以在采花贼刚刚揭开被子的时候就立刻
惊醒,看见黑暗中一个身穿黑衣的人迅捷无伦地钻入我的被窝里来。
老实说,被梦中情人以最梦想的方式如此贴近的感受是无以言说的,
但是我不喜欢拿这种感受开玩笑。
  这样我就问杨康为什么喜欢我。这样问的时候答案其实是不言自
明的,要不就是因为我漂亮,要不就是因为我出人意料。杨康果然说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一个姑娘在半夜里等待采花贼在清晨又敲响你
的房间向你表演完美无缺并且还在深渊上面跳舞这种事呀。
  得到这个回答之后我决定不辜负杨康的厚爱,所以很快就调匀气
息大声吐出两个字:抓贼!在我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杨康痉挛了一下,
从那一刹的身体动作上看他是很想捂住我的嘴巴,但是事实又是我喊
出那两个字与人们将闻声而来的空隙实在只够他穿好衣服溜走,所以
杨康的手往前伸了一下,赶紧又缩回去,一阵折腾之后匆匆忙忙地跳
窗走了。
  杨康跳窗走了以后我想到他很可能不会善罢干休,我虽然是个随
和而且不惯讨人嫌的人,遇到关节眼上的事却也从不含糊,就好象我
铁下心肠将那个玩蛇的孩子开除出去一样,我也不愿意接受一个有缺
陷的现实中的情人硬要来顶替我梦中情人的角色这件愚蠢的事。这样
我就在窗边连了几道拴着铃铛的线,杨康要是再来就会绊线发声惊动
四围而不能得逞了。
  不出我之所料,杨康后来果然又来了。这次他学了个乖,一进来
就直接将我的穴道点住,这样我就叫不出声也动弹不得了。我硬梆梆
地躺在床上,心里很奇怪杨康是怎样绕过那些铃铛的,也许是我江湖
经验不足,将那些铃铛拴得太宽松所以让杨康钻了空子吧。
  对于越过了我的铃铛这件事,杨康显然很得意,因为他笑吟吟地
对我说,你怎么居然会认为这些东西能挡得住我呢?杨康说这句话的
时候我不能说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目
的是想警告他他得意得未免太早了,但是杨康很少和我有眼神的交流,
所以没有能够看懂我的意思。这样不一会儿他就被一张渔网罩住,渔
网从床顶上落下来严丝密缝地扣在床上,不仅将我和他都完美无缺地
扣在里面,而且还引动了铃声。
  这样,杨康就没有能够娶成天鹰教的公主。他把这个算在我头上,
我觉得我很冤枉。诚然,我对杨康的能力估计过高,因此为他设计的
出人意料的程度也高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看,
在采花贼闹得这么凶的当口,我在我自己的床上吊上一张渔网并将渔
网与铃铛连接起来,这并不碍着别人什么事吧?
  当然杨康并不这么看,所以将我约到我曾经在那上面跳舞的那座
悬崖上之后他就很有点不怀好意。他这么不怀好意的时候打扮得倒很
精神,淡青色的长袍,腰上系一块黄玉,肩上背着一柄松纹剑,剑绦
也是黄色的,在肩头飘飘拂拂。
  我看出他想杀我。他的肩头在动,这说明他就要拔剑了。这让我
觉得很可笑,这件事明明白白从头至尾错的都是他自己,难道杀了我
就能证明是我错了吗?这实在是可笑极了,所以我笑吟吟地看着杨康。
  杨康的右肩在抬起。


              十三

  我没有让杨康的右肩再抬下去,再抬下去的话无非就是拔剑、出
剑、我中剑并从悬崖上坠落下去,这样我的前世也就彻底结束了。本
来我的前世彻底结束这也没什么,问题在于如果我的前世就这么彻底
结束了的话,那么我在恍惚状态中还能往哪里去继续我的神游呢?
  这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所以我就只能将画面定格在这里而不让杨
康的右肩再抬下去。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实在是过于多虑了,因为
自从黄药师来了以后,我就一直没有时间再恍惚。
  这当然是因为黄药师不是个恍惚的人。不恍惚也就罢了,他还偏
要表现得特别精神,在大家都神游物外猛练七伤拳的时候,竟然一个
人在人群中练剑。这样,整齐划一如梦游一般的拳阵中就突然飞出了
一片霍霍剑光。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黄药师的师父也就是我的师叔这个时候就对黄药师说,你难道不
知道我们崆峒派是练七伤拳的吗?黄药师当然没有可能不知道崆峒派
是练七伤拳的,所以师父既然说了这种可以让人顺步下台的话,依我
看黄药师就该恍惚一点顺势收蓬说得罪得罪忘了忘了,然后跟着大家
一起练拳。但是黄药师不是我,他说的是我当然知道,不过七伤拳没
有我的剑法好。既然黄药师对他的剑法这么自信,下面的对话当然就
该是他师父也就是说我师叔为了维护七伤拳的名声要求考较考较黄药
师的剑法。但是我又猜错了,这位师叔看了黄药师几眼,一句话没说
就走了。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因为黄药师如果是在红花会里有这种举
动,这个时候早应该已经噼啪响过,而皮色也更加灿烂了。如今崆峒
派身为名门正派,不知比红花会要考究多少,怎么可能就这样一声不
响地就走了呢?由于基本上没有这种可能,所以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兆头后来被证明为确实不好,不多几天,黄药师就被派出去杀一
个号为万里独行田伯光的采花大盗。按理说,这根本就不该是黄药师
的事,黄药师初初入门,崆峒派的武功简直就没有开练,哪里就轮得
到他去执行什么任务了呢?因此这与其说是一个任务,毋宁说乃是以
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的红花掌。
  据我看来,这记另一形式的红花掌很有可能是要借着以下几种方
式打上黄药师久经锻炼的丰润脸庞。其一,田伯光此人既然号为万里
独行,想必是纵横万里行踪飘忽十分难找,所以黄药师极有可能根本
就找不到他,因而也就完不成任务,这样回来以后就得受罚;其二,
黄药师费尽千辛万苦,最后终于找到了田伯光,但是该人武艺高强,
黄药师杀之不掉,由于杀之不掉,所以很有可能被杀;其三也是最糟
糕的一种是在崆峒派与田伯光之间存在着某种串谋,因此黄药师还没
有能够找到田伯光,田伯光就已经手起刀落把黄药师的大好头颅咔嚓
一声切割下来。
  在这几种可能的方式之中,我个人又比较偏向于第三种也就是说
最糟糕的那一种。这当然说明我已经被黄药师闹得无法恍惚,结果又
重新落回到了悲凉的心境。我在悲凉的心境中看见黄药师的头颅打着
滚儿落下来,并因此而联想到悬崖上杨康出剑前绝望的神情。
  那神情真的很美,美如黄药师的头颅打着滚儿落下来的场景,又
美如挣脱不开的轮回,你甚至可以从那里面准确无误地把握到一种绚
烂的幻灭。基于杨康本来大有希望可以成为下一任的天鹰教教主而现
在却变成采花贼一流人物,这种幻灭是可以理解的。不能理解的是杨
康面前的我,我为什么要笑呢?
  同样不可理解的是黄药师,他并没有因为我的悲凉心境而打着滚
儿落下头颅,恰恰相反,他好端端地回来了。然而他的回来也正如他
的离去,远远不是一个好兆头。我在悲凉中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
  我顺着这丝不祥的气息赶到青阳观,看见被黄药师打烂在地题着
青阳观三个大字的匾额。踏着这个匾额走进去,我又看见中庭里师伯
叔们围成一个大圈子,而圈子里气定神闲地站着黄药师。我突然知道
了在今生将要来临的结局。
  我从师伯叔们让开的缺口走进去,面对着黄药师。黄药师看着我
说我记得你从来也没有劝过我。我说本来就没有这个必要。黄药师就
说那你来作什么?我没有吭声,觉得黄药师问出这种话未免太不地道,
难道摆在我面前的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要么是被黄药师杀死,要么
是死在众位师伯叔手下?
  我悲凉地看着黄药师。由于黄药师不是杨康,我很有理由相信他
应该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尤其因为黄药师又突然问了我一句在此时此
地虽不相宜但是倒很象临别留言的话。黄药师问我有没有爱过杨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是黄药师接着又说如果不爱,那你为
什么会说杨康,你杀了我吧!?
  这样看来似乎是我在某个时刻的自言自语凑巧被黄药师听了去,
可是由于这句话实在是不好解释,我也就只能不解释而只是仿着这句
话说,黄药师,你杀了我吧。
  黄药师拔出剑来。前一世的杨康在这一刹也出剑了。剑光一闪,
我看见黄药师的脸艳如桃花。透过黄药师艳如桃花的脸,我又看见另
外一张同样艳如桃花的脸,这张脸在笑着跌下悬崖,风吹舞裙,使她
看起来象是一朵桃花在旋落。
  老实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我觉得真正该笑的那个人应该
是我,到头来我毕竟是没有象我所想象的那样死在杨康的刀下而是死
在黄药师手中,这令我感觉到说不出来的快乐。在悲凉的今生中我居
然也会感到快乐?这真是一种新鲜的感受。我想将这种新鲜的感受告
诉黄药师,但是却不能够了。
  我的眼神不再凝聚,黄药师丰艳红润的脸庞在我眼前渐渐晃开,
幻成无数红影,宛若桃花朵朵,绽放在春风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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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怕寂寞,追云去了。留下我,晴朗不起来,还要装得很幽默。
仿佛除了幽默外,不知怎样讽刺生命。这生命,如破臭的袜子,
不管冷热,仍紧紧穿着,不肯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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