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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uememory (oo),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雁去无声 (小说 陈雨人)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Fri May 25 15:28:20 2001), 转信

那一年我十四岁。

  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我穿一件蓝布的褂子,袖口和胸口满
是斑渍,光脚穿一双快要露出脚趾的解放鞋,我唯一的一双袜子已经露出一根脚趾
,我舍不得穿它。我的这一装束是这个小城镇的标准装束,混在那些满手是泥巴的
孩子当中没有任何的出众之处。

  除了我的一双眼睛。

  我的眼睛阴沉得足够让你在盛夏打寒颤。

  我在这个小镇上没有任何的亲人,我住学校,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会到
我的一个伯父家里取二十块钱,这二十块钱就是我这个月全部开销的来源,我全部
的财产都在我的这个伯父那里,可是他不是我的亲人,除了拿钱,我从来没有找过
他。

  我只会想起妈妈,我总是想起她临走的眼神,可是她走了。

  钱是妈妈留给我的最后的遗产,她把我和剩下的最后一笔钱都托付给这个伯父
,因此我每个月都能来拿二十块钱,这是我的钱,和这个伯父没有关系。

  他不是我的亲人。

  我恨他。

  我只是一个孤儿,我已经没有一个亲人,在这个小镇,在这个世上。


                    二

  我和几个同学住在学校里,据说我们住的这房子原来只是鸡窝,所以一到阴雨
天气总是透出一股鸡屎的味道。住这样的房子,我们交给学校三块钱。

  住在我们旁边的是学校食堂里的大师傅,他长了一个猪头一样的胖脑袋。我们
的食堂就是他家,他的老婆老是从菜场捡一些烂菜叶烧一大锅的菜汤给我们喝,而
他总是喜欢用饭勺敲我们这些小孩的脑袋,边敲边说,你们这些小兔崽子遇上我真
是有富了,谁会象我烧这些好菜好饭给你们吃。

  可是他从不敢敲我的头,他怕我的眼睛。

  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看透了人间的虚伪和谎言,我能看透任何一颗心脏里
隐藏的哪怕是最隐蔽的卑鄙与虚伪,而不管那张脸上堆这怎样的微笑,那张嘴里吐
着最甜蜜的言语,我全知道。就象我知道猪头只是为了赚我们几个学生的钱,他不
会赔钱给我们烧饭,却要摆出一副虚伪的善的面孔。

  我恨他。

  我在那一段日子里心中充满了仇恨,我恨那些假作的关心,我恨那些虚伪的微
笑,我恨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张笑脸。

  我知道他们都在内心里偷偷的嘲笑我。嘲笑我只是个孤儿。

  那一年我只有十四岁,却已经有了一颗四十岁的大脑和心脏。

  我只爱上了一个人,一个让我绝望的女孩。我知道我永远得不到她。


                    三

  琴比那个年龄的所有女孩都长得修长美丽。她不象她们留短发或者扎两条五颜
六色的辫子,琴的半长的头发软软的垂下来,在风中飞扬,时时遮住自己的面孔,
遮住了那灿烂的笑的面孔,她是那样的美丽,可是我却恨她。

  我恨她,她不应该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她让我伤心的想到,她不是和我一个世
界的人。

  我爱上了她,我喜欢看她甜甜的微笑,喜欢看她在阳光中飘散的头发,喜欢看
她夏天藏在凉鞋里的光光的脚,她的脚趾圆润光洁,白皙得象剥出的蒜头。我是那
么的喜欢她的一切,我期望她的目光能够久远的留在我的身上,我为她的一丝丝的
哀愁而哀愁。

  而我却不能告诉她所有的一切,我们生活的不是同一个世界。

  我爱上琴是秋天的事情,我小心翼翼的不让她知道我的心思,这很容易,我平
时在班级里很少讲话,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当然
也包括琴。

  她不知道我爱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

  在那些日子里,我静静的享受着她的笑容,享受她偶尔掠过的目光,享受她头
发在阳光中飘起来的美,光光这些就能够让我快乐,我不需要她知道我的存在。

  她的笑容无法伤害我。

  秋天是个快乐的季节,也是一个伤感的季节。

  我在那个季节里常常一个人跑到离学校五里路的一个小池塘去,那里有一大块
开阔的芦苇地,我坐在那里看芦花被阳光染成金色,看着太阳一点一点的落下山去
,看着无比亲密的黑夜来到身边,我想我的妈妈,想微笑的琴。

  黄昏是我的朋友,而黑夜是我的亲人。

  我爱它们。

  我已经不知道快乐和悲伤的区别。


                     四

  我在往那片池塘奔跑的过程中看到了那个烧荒的哑巴,秋天的田里堆满了稻杆
,我看见那个哑巴迅速的奔跑,他手持一根火把,火光把他的脸照得通红,我看见
他的嘴张着,似乎还在呵呵呵的叫喊,他的脸上满是兴奋和汗水。

  火掠过的地方是一片焦黑,稻杆已经变成灰,并将随着一场雨消失在土壤里。


  我在走过那片火海的时候还看见了一个拿猎枪的男人,他背着一个篓子,我猜
想里面装着麻雀。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的脸上有点失望,他不快乐。我很
高兴他不快乐,我希望所有的人都不快乐。

  我不关心他为什么不快乐,我也不关心那个哑巴,我只想去享受我的快乐,我
要去享受我的黄昏,享受那芦苇丛中金色的芦花,享受和我亲密相约的亲人,夜和
黄昏的交叉点。我不关心其他。

  没有人会在那个时候来到那块芦苇滩,它只和我相约,在它的怀抱里我可以享
受绝对的孤独,我不需要其他。

  可是今天我却在那块常坐的地上看到了血迹,这是我的地方,没有人会知道,
谁会来到这里,谁又会在这里留下血迹?

  我顺着血迹找过去,突然我的手好象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啄了几下,同时一阵一
阵的芦花雨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好象看见什么东西在扑腾着翅膀,于是我抓住了它
,等到芦花都渐渐的落下,我看到了那是一只象鸭子一样的东西,可是比鸭子要大
很多,我知道它是一只雁。

  它又怎么会在这个地方,现在应该是它们往南飞的时候,它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它也是一只孤雁?

  它的一只翅膀流着鲜红的血,出血点还不只一处,我想它是被霰弹枪给打了。


  我想,它一生中也许再也不能飞了。


                    五

  猪头的老婆和他大声的吵架,我知道是为什么,我偷了猪头的面口袋,还有他
老婆捡回来的菜叶子,因此他只有重新到菜场去买菜,多花了一块钱,而面口袋一
直被他老婆拿来缝上两条带子,当胸罩用,丢了也是一个损失。

  可是我不后悔,面口袋被我剪下来给大雁包了翅膀,我想这总比让它成天的晾
在我们屋子外面的架子上强,猪头的老婆成心恶心人,总是把那些零碎的东西晾到
我们门口唯一的架子上,而那些面口袋上时时带有一滩一滩的奶渍。

  菜叶我并没有派上用场,大雁根本就不吃,所以那些菜叶都扔到了河里。

  大雁开始对我怀有敌意,当我给它包扎以后,它不再啄我,它的伤口还沾上了
一点面粉,所以很快就不再流血,只是在我喂它吃菜叶的时候仍然昂着它高傲的头
,它很骄傲,它不知道它也许再也无法飞上天空了。它无法再和它的同伴一起翻山
越岭,它的翅膀已经毁了,它比一只鸭子还不如。

  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三毛,三毛成了我的朋友。

  它知道我每天的黄昏都会来找它,我给它造了一个小小的窝,在一个非常隐蔽
的地方,除了我谁也不知道,每天它都会站在窝的门口等我,我给它带了所有我能
够想得到的东西,包括香肠火腿一类的东西,那一段时间猪头的厨房里经常失窃,
他老是在骂娘,可是我不在意,他已经从我们身上刮得够多了,我应该让他出一点
血。

  三毛从来不吃我带来的东西,一直到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才知道是为什么。


  那一天它的伤口好了,我给它解开了面口袋,它骄傲的扑扑翅膀,跳到水里去
抓东西吃,我才知道它根本不会喜欢我带来的菜叶子。它吃饱喝足了向我挥挥翅膀
,仿佛想向我告别,在一刹那之间,它重重的摔到了岸上,我听到了它似乎含泪的
悲鸣。

  它也许已经明白,自己再也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了,它已经无法继续那个飞翔的
梦想。

  它的伙伴和朋友只剩下了我,我们是亲人,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和一头受伤的
雁。


                      六

  我在十四岁的时候个子不高,因此我的座位在琴的前面,只要我转过头去,就
能看见她灿烂的脸,可是我不敢随便的转过头去,我怕她知道我在看她。

  我不能让她知道我在看她。

  我不敢看她的脖子和她脖子以下的部位,我怕看她白皙的皮肤。我爱她,无比
纯洁的爱她,我只爱她的头发,她灿烂的笑容,我甚至能够感到她呼在我后颈的热
气。而我想到这些心中却涌起一阵冲动,我的身体里一阵阵的冲动,我无法克制我
自己,我是一个罪恶的肮脏的人。

  我不能容忍自己在想着她的时候,心中却有着肮脏的念头。

  猪头每天都在很早的时候就上床睡觉,只要他的灯灭了,屋里就会传出猪头老
婆放肆的叫声,还有他养的那只猫,总是在半夜里此起彼伏,在安静的夜里,叫声
无比的凄惨。

  我不是猪头,我也不是那只猫,我爱琴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而是因为她
的闪耀于我的青春的梦中的美丽。我要她的头发,不要她的身体。

  我和他们,猪头,那只猫不一样。


                    七

  公布了期中考试的成绩,我排在第五,这是我有史以来难得的惨败,我一直为
我的学习成绩而骄傲,不用听课我也能考出好的分数,而现在怎么呢?

  我在上课的时候关心身后已经胜过了关心老师的板书,我在课堂上神游四海,
表情忽然欢喜忽然悲戚,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老师的提问我也听不见,于是我被
叫起来站在座位上,就这样站在琴的前面,我不知道是应该喜还是应该悲,她会怎
样想我,一个呆子,一个怪物,穷人,我站在座位上听到的是窗外的鸟鸣,然后就
是一阵铃声。终于下课了。

  我怎么能容忍自己这样糟糕的成绩呢?不能这样了,我要骄傲的挺起胸膛,我
要回到我的第一,没有人可以打败我。我自己也不能够。

  我是一个骄傲的孤儿。没有人可以俯视我。

  我将被钉在高高的十字架上,任冷风穿过肋骨,亲吻心脏,没有人会认识我,
没有人会记得我。

  我能爱谁?


                     八

  时光在流逝

  时光流逝时的声音明朗而清亮

  窗棂上

  能够感受到

  那声音

  那声音


  三毛在我的面前越来越忧郁,假如我能够说鸟也会忧郁的话。从什么时候开始
,三毛不在我的面前骄傲的漫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不再引亢高歌?有一天,它
潜进水下很长时间,出水的时候奇怪的吐出了一条鱼,当然大雁不是鱼鹰,它怎么
会抓鱼?

  我说,三毛,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知道吗?

  三毛低低的叫了一声。


                     九

  我有了一辆自行车,当然它是没有坐垫的,钢圈也有一条裂缝,而且链条时好
时坏,可是用来从学校骑到三毛那里已经足够了。

  我得到它的过程是这样的。从我上学开始,我就在周末的时候跑到学校附近的
一个修车摊上帮人擦车,我擦车很卖力,每一辆从我这里出去的车都和新的一样,
所以到这个摊上来修车的人可以得到双套的服务,既修了车,又擦了车,而我擦车
从来不跟人要钱,车主愿意给我也收下,不给拉倒,所以那个摊主对我一直是很欢
迎。他的生意也就一直很红火。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找他修车,而且奇怪的是他经常一补就是几个
洞,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把车擦得很亮,而一旦车擦得很亮,大多数人都会给钱。
所以我根本不想去问为什么。

  我是一个快乐的擦车工,我用我的劳动换我的饭钱。

  一直到有一天,琴来修车,琴骑的是一辆鲜亮的女车,二四的轮子,外皮很粗
很厚,我怀疑这样的车怎么会被刺穿。

  琴看到我,好象很惊讶。她的眉毛上扬的时候,脸显得很漂亮,可是我已经无
暇顾及。

  我给她擦车,她说,谢谢你。她显得很大方,我却听出了冷漠。

  我停了下来,她的车前轮又光又亮,后轮却显污秽本色。她好象有点不知所措
,想和我讲什么话又好象讲不出口来。

  我不理她,自顾自的擦别的车,我恨她,我更恨自己。

  我只是个擦车工,我很快乐,我不要见到她。我不想见到她。我为什么见到她


  我听见琴对摊主说,师傅,怎么会有那么多洞嘛,不会吧。我抬起头看见她的
内胎上全是补丁,一共有七八个,两个是旧的,其他都是刚刚粘上。

  我跳过去,抓住内胎甩在地上,说,就是这样的,你爱补就补,不补就给你扯
掉。

  摊主和琴都楞住了,摊主没有想到我会帮他,拍拍我的手,然后我就仿佛看见
琴仿佛要哭出来。

  琴走了以后,我把摊主的那一盆黑水泼在地上,水里竟然有一道道的反光,我
在水里找到了一大把图钉。

  摊主不明白我想干什么,我只是举着图钉给他看。

  然后他就叹了口气,说,我也是没办法,要养老婆孩子呀。他一边说,一边瞟
我的眼睛,然后他就用废弃的材料给我装了这辆自行车。

  我有了自己的车。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到他那里去擦过车。


                     十

  我有了车以后找三毛很方便。我已经摸透了三毛的脾气,每次都要给它带一点
稻谷,它喜欢吃稻谷,猪头的缸里有的是。

  我成了一个小偷!

  每次三毛都会站在窝前等我,见到我的时候晃晃脑袋,送我走的时候摇摇尾巴
,我们很快乐。

  可是有一天它却攻击了我,它象一个角斗士一样的对我剑拔弩张,打死也不让
我靠近它的窝,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它的窝还是我给它搭的呢,竟然这样对我,我
赶开了它,看见窝里躺着另外一只雁,正在梦乡中沉睡。

  我想这应该是一只母雁,它的身体瘦弱,羽毛蓬松,好象刚刚经过了长途旅行
,它一脸疲态。

  可恶的三毛,见色忘友的三毛。



                     十一

  那一只母雁是怎么样来到这里的,我不知道,也许它是在南归的过程中收到了
三毛的呼唤,可是大雁南归的季节应该早已经过了,那么它们本就是一对情人?那
么它们又怎么会分开?

  我无法解释。

  秋天过去了,已经开始刮着阴冷的风,天好象要下雪了。

  我偷了一些棉花,给三毛铺了一个暖暖的窝,我没有敢多拿,猪头已经开始用
异样的眼光看我,我知道他开始怀疑我了。

  三毛越来越没有良心,我去看它也不出来迎我,只是和它的新娘躲在窝里,我
捅它两下,它连身子也不动一动,只是懒懒的来啄我的手。

  我和它已经降到了朋友的地步,它已经不把我当成亲人。

  我在期末考试中回到了第一的位置,我为自己而自豪,这让我暂时的忘记了三
毛的重色轻友。

  可是我不快乐,假期的来临让我更加强烈的想到自己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我想
起了曾经有的那个家,想起了妈妈和她那双粗糙的手。

  春节下了雪,腊月的时候,我的一个舅舅和伯父来找我,我舅舅说,过年也不
回去,我们也是你的亲人啊,我不吭声,他们面面相觑,我舅舅掏出一支烟,点燃
了深吸两口,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冲着伯父努嘴,伯父还是不出声,我舅舅又深
深的吸了两口烟,清了清嗓子,说,其实你长年不回家,乡下的两间房子留着也没
用,不如把它卖了,换点钱供自己读书。

  我不吭声,我舅舅顿了顿,他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半天,又接着往下说,本来早
就想和说这件事了,就怕你太伤心了,其实我姐姐走了我也很难过的,可是只要想
开了人就是那么回事,谁能挡得住阎王来找你呢,人不就是一样东西吗?你只要当
自己丢了一样东西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我舅舅又抽了口烟,接着说下去,我姐姐不在了,你就是我们的亲外甥,我们
都会对你好的,你上学要花钱,把房子卖了当学费,以后读书发达了,我们都要沾
你的光的,你哪里还会回到那两间小屋里住。我舅舅又停了一会儿,抽了好几口烟
,才憋足了劲说,你要卖房子的话就卖给你舅舅好了,你舅舅家里小孩多,过两年
你那些小兄弟,我舅舅不自然的笑笑,就要讨媳妇了,你舅舅我给你的价钱一定公
道,咱们是自家人,不象外面人耍心眼,你还不放心你舅舅吗。

  我舅舅又拿出一支烟,谄笑着想递给我,又想起来我是学生,于是缩了回去,
自己点上,说道,再说,你卖给了舅舅,只要你想家了,随时都可以回家来住住,
你就当是你自己的家好了,要是卖给别人就没有这么便当了。

  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我的妈妈,你在哪里,在那一刻,我的心中被汹涌的悲伤
淹没了,我知道,我清楚的知道,面前的这两个人要的是什么,他们要的只是你留
下的那么一丁点的遗产,妈妈,你在哪儿?

  这个我称之为伯父的人,你把一切都托付给他的人,只是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
,等着我把肥肉塞进他的嘴中,我可以相信谁?妈妈。

  我转向伯父说,你让我卖我就卖。我要看看他这张面具后面的真实,它究竟是
什么。

  伯父说,这确实一件对你和你舅舅都有好处的好事,不过,大主义还要你自己
拿,你妈妈叫你好好读书,房子也没有什么用处,你看呢?

  我抑制不住的悲伤,妈妈,这就是你托付的人,你为什么会相信这个人,为什
么要拉着他的手对我说,以后有什么事就找伯伯,你为什么要说找伯伯就和妈妈一
样。

  谁会和你一样?谁也不会和你一样,谁也不配和你一样。


                    十二

  我在春节中独自一个人住在学校的宿舍,那天伯父对我说,不管你卖不卖房子
,你都应该和我们回家一起过年,我不吭声,伯父说,你妈妈看到你这个样子会难
过的。而我只是阴着脸,拉着房门。

  我不需要他的关心,不需要,不需要!

  我永远不会把房子给你,这是妈妈留给我的最后的遗产,谁也没有权利夺走它


  雪下了很多天,大多数的时间我把自己裹在被窝里,想曾经的往事,想灿烂的
琴,她的笑容是唯一让我感觉到安全的东西。

  我把我的悲伤和爱情都写进了日记,悲伤是我的爱情的催化剂,爱情是我的悲
伤的温床,我已经分不清悲伤和快乐,爱情和仇恨的区别。海涅说,我爱你,欢乐
和痛苦都一样的难以形容,我有欢乐吗,我有幸福吗,当我想着妈妈和琴的时候。


  我的悲伤永无止境,假如黑夜有它的眼睛,它会看见我满脸的泪水,假如白昼
有它的眼睛,它会看见我的心脏,怎样的锈蚀,怎样的空洞。

  我久久的沉浸在悲伤里面。

  猪头叫我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对着通红的炉火,竟然忍不住要泪落。


                   十三

  春天来了,三毛这个没情没义的家伙已经不需要我了,它早已把我忘到了脑后
,对于它来说,最高兴的事就是带着老婆四处逛,我奇怪它怎么没有被人逮走。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该被人逮走,要是它真的被人逮走了,我决不心疼。

  不久两只雁就不再一起出现,我总是看见一只在窝里,一只在外面游荡。过了
几个星期,它们再次一起出现的时候身后跟了一群小毛头,它们竟然有子女了。

  我在这一年的春天狂长个子,到五月份的时候,已经超过了琴的高度,我们班
级里面大规模的换了一次座位,我排到了琴的身后,现在,我可以正大光明的看她
的头发在阳光中飘起的颜色了。

  只是我还是不敢告诉她,也许我真的永远也不会告诉她。

  那一段日子我平静而又痛苦,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些,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一个
学习的机器,这足以让他们用无比羡慕的眼光来嫉妒我的成绩,我又是一个没有人
疼的孤儿,因此无论是谁又都可以瞧不起我,当然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他瞧不起我
,谁都怕我的眼睛。

  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我在偷偷的爱着琴。


                     十四

  我把自己的这份爱恋写进了作文,我给琴取了一个隐晦的名字,在方格里放肆
张扬的抒写我的爱恋,我的永恒的悲伤,我在书写的时候就象得了寒热病,整个身
体忽冷忽热,心中涌动着时喜时悲,时酸时苦,时激昂时暗淡的阵阵急流,必欲吐
之而后快。我写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到其他,我以为自己是安全的,没有人知道我
的倾诉对象是琴。她根本不会知道。

  所以我的语文老师走上讲台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宣读我的作文,我被
惊呆了,万幸的是他没有提我的名字,甚至连我在文章里的提到的琴的化名也没有
提到。

  就象你所知道的,我在这篇文章里放肆的描述了琴的一切,一切让我迷恋的,
微笑,头发,白蒜一样的脚趾,玲珑的曲线,我细致入微的描述了琴的头发在不同
时刻不同角度的阳光下不同的变色。每一种变色都是那样的令人迷醉。

  我的文章是这样结尾的“谁能让我沉入那静静的忘川,我爱你,我要在那条河
的两岸遍植生命之树,我要象海涅一样的告诉你,痛苦和快乐都是那样的难以形容
,可是悲伤却对我说,你要等一万年以后。”

  我的语文老师读完了全文,静静的站了很长时间才说:

  “我教了一辈子的语文,从来没有读到过这样的作文,所以我来读给你们听,
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学生就在我们班上。”

  我知道他是对我的赞扬,可是我只感觉到害怕,我害怕他当众把我给揪起来,
说我思想复杂。

  果真第二天班主任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要我解释文章的含义以及写它的动机,
我说,我写的是对祖国母亲的爱,祖国就是我的母亲,我很爱我的母亲,虽然我的
母亲不在了,我还是爱她,我不是写哪一个女孩子。我的班主任是一个尖瘦脸,平
时对我们很凶,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就让我走了,后来我知道,我一转过身走
到门外,他就在背后说我思想复杂,而且还把这句话写在了我的评语上,可是,他
这条评语只有我一个人看,他白写了。

  可是他没有放过我,我一回到班上,他就宣布开班会,所有的同学都把笔停了
下来,听他一个人在台上开讲,他说,我(指自己)前段时间忽视了思想品德的教
育,我们班上现在有个别同学仗着自己成绩好,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在作文里公然
写淫词滥调,还要诡辩是爱国,思想复杂啊,当然我们很同情他的身世,可是我们
也要给他敲个警钟,千万不要因此走上犯罪的道路。

  所有的同学都在唧唧喳喳,只有我一个人不吭一声,我只是用阴沉的眼睛盯着
他。我知道他怕我也恨我,因为我阴沉的眼睛,所以没有一个同学会欺负我,可是
也因为我阴沉的眼睛,尽管我有很好的学习成绩,却没有一个老师喜欢我。

  很快同学们的眼睛就全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成绩好,思想复杂,更重要的是只
有我一个人不好奇,满足所有的这些条件的人就只有我一个。他们知道是我也就不
奇怪。

  我一夜之间就出了名。可是我是多么的不愿意,我只想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我也害怕这些眼睛。

  可是奇怪的是,琴开始有意无意的找一些理由和我接触,比如,她经常转过身
来向我借橡皮,她现在已经坐在我的前面,我告诉她没有,可是她好象记不住,下
次还是要转身向我借,于是我现在经常能够看到她灿烂的微笑,感受到她轻柔的吐
气。

  我不知道这是幸福还是不幸。


                     十五

  春夏之间,小雁们长得很快。它们已经能跟在父母的身后扎猛子,而且它们都
不怕我,我仔细的数了一下,一共有六只。

  我到伯父家里去拿钱,他把钱卷在一起塞在我的手里,我打开一看是两张十块
的,还有一张五块的,我说,你数错了。伯父说,没有错,是我给你的,拿着吧。
我把那张五块的票子放在桌上,转身就往外走。然后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停下来,他又顿了好半天,忍了又忍,又说,其实你应该
知道我是为你好的,孩子,我就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呢,你怎么就不知道。

  我走了出去,我不相信他。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我看见的,我的伯父和我的妈妈站在一起,满脸通红,手足
无措的看着我,我忘不了,我恨他,我永远恨这个伪君子。

  我永远不原谅他,无论他怎样讨好我。他不是我的亲人。

  我的妈妈是完美的。


                    十六

  暑假里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了一次琴的家,那是一栋六层的小楼,就象现在遍
地可见的住宅楼一样,可是在那时住这样的楼是很稀罕的,琴的父亲是高中老师,
母亲是电视台的主持人。

  那天是一个返校日,完事了以后几个男生嚷着到她家去玩,琴很灿烂的答应了
,然后她又转向我说,你也一起去吧。我一楞,已经被拉出了教室。

  我那天穿了一件的确良的衬衣,这是我最好的衣服,我的裤子是由一条长裤剪
去大腿以下的部位变成的短裤,鞋是那双肮脏的解放鞋。

  琴的家里很干净,地上铺了地板,我站在门口,琴说,进来吧,我们家不换鞋
,我刚要迈步,就对着地上的一摊污迹发呆。琴一边说没关系,一边踢过来一块抹
布使劲的搓着地板。

  我退了出去,我在正对着她家窗口的花坛坐了半个小时,我以为她会下来追我
,可是她除了一句不要这样急着走嘛,什么都没有做,她甚至没有停下擦地板的动
作。

  我又是谁?


                   十七

  三毛这个混蛋现在经常对我做出一副幸福的样子,它在嘲笑我的失意。扁毛的
东西,看我打你。

  我发现琴现在和一个小子说不清,那个小子毫无能耐,只是长了一张漂亮的脸
蛋,还有一个能耐的老爸罢了。我很伤心,可是不是为自己,我认为琴很不值。

  我的个子已经长得很高,坐到了最后一排,再也无法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琴偶尔的还会和我说一两句话,可是她从来没有提到我那天的狼狈,那天对她
来说只是一个插曲,我的狼狈相给她提供了一个笑料,而对我来说却是耻辱。可是
不管是玩笑还是耻辱都已经没有了含义,整件事情就象烟雾一样的消失了,它好象
就从来没有存在过。除了我偶尔看到的一些笑,只是那些笑的人看到我就立刻会把
笑给收起来,所以我也就当它没有发生过。

  伯父给我带来了一块火腿,这是他第一次单独一个人来看我,我们默默的对坐
着,不说一句话,然后他就起身告辞。我站起身跟他来到门口,我咕隆了一句谢谢


  伯父一楞之后又是微笑,你知道我对你好就好,你就是我的儿子,他又补充,
就象我的儿子。

  我还是会经常去看三毛,毕竟是我把它救下来的,这个蠢货还是兴高采烈的样
子,它不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期待的吗?

  比如,携手同老,相守一生。


                      十八

  六只小雁已经成熟,他们在母亲的带领下苦学飞行技巧,三毛这个蠢货只能在
地上无比羡慕的看,一直到霜降的前一天,六只小雁在母亲身后排成了两个人字,
它们饶着三毛飞了两圈,母雁毅然的带着她的儿女向南飞去。只剩下三毛在地上不
尽的哀鸣。

  它总算知道生活是什么了,谁又是它的朋友。


                   十九

  我给琴写了一封信,我约了她在公园见面。

  这是星期天,我很早的就来到门口等她,我没有让女孩子等我的习惯。

  等了很长时间我才看见她和我们同班的一个女生一起骑车过来,看见了我,她
们很远就下了车,琴一个人走了过来。

  我背对着她们,买了票,塞给琴一张,头也不回的进了公园。我知道琴会跟在
我的后面。

  不等到我说话,琴开口问,你找我有事吗?我抽抽鼻子,说,我想和你做个朋
友,琴说,为什么?我说,因为我喜欢你,我的作文就是写的你。这时我看到她的
眼中闪过一丝快乐而狡猾的微笑,她说,是吗?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就走
了,她放了几个硬币在石头上,说,这是门票的钱。

  说完她转身就要往外走,我拉住她的一只胳膊,她的腿勾在了树枝上,她急了
,你要干什么?你勾坏我的丝袜了,你赔。

  我知道我掉进了一个套子里面,可是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是问,为什么
要这样?

  你以为我是喜欢你?才不是呢,我在和一个女朋友打赌,我赢了,你说出了那
个字,她快乐的扬扬头发,我那个女朋友很喜欢你的,你要不要和她见见?

  我感觉到我的面孔在抽搐,我在做什么?


                    二十

  十天了,三毛只是对着南方不停的哀鸣,它仍旧在等它的新娘,可是它的新娘
还会出现吗?我看见它的眼睛里充满了悲戚。

  终于有一天,我没有听到它的声音,我找遍了整个芦苇荡也没有找到它的影子
,它走了吗,它会去哪里找它的新娘。还是它已经死了?

  猪头今天很高兴,一边用木勺敲桌子,一边心满意足的眯起眼睛,“你们这帮
小兔崽子,交我这一点点钱还有鸭子吃,前辈子积德啊,碰上我这个好人。”猪头
摸摸自己的光脑袋,闭上眼睛。

  晚饭桌上真的有一只鸭子,而且比我以前见过的所有鸭子都大,我吃了很多,
我正是在长个子的时候,我甚至能够吃下一头牛,而这个时候我开始觉得猪头其实
是个好人。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鲜的东西。

  我们吃饭的时候,猪头的老婆在收鸭毛,一边用两只手划拉划拉一边还唠叨个
不停“这些毛真鲜亮,你明天拿到城里去卖了,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却看到那些毛很奇怪,它不象鸭毛,鸭毛没有这么大,这么挺。然后我就想
起了我的朋友三毛,我用筷子撩了几撩,我看到了那个头,虽然它已经被煮得不成
样子,我还是能认出它就是我失踪的朋友,它是我的三毛。

  我跑到墙根开始强烈的呕吐,我的五脏六腑都被挤成了碎片,当我吐出了最后
一点胆汁,我知道我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躯壳。

  我已经不认识这个躯壳。

  它不是我的朋友。


                     二十一

  我站在那片野芦荡,天上有一只雁在盘旋哀鸣,我认得她,她是三毛的新娘,
她也是一个愚蠢的家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从南方飞回来,可是去年她又怎么会在
这里?

  现在是秋天,很深的秋天,三毛在秋风中等到了杀戮,我站在秋天的田野里被
冷风吹彻。

  也是秋天,我曾看见一个哑巴在这里点燃的熊熊火光,那个哑巴已经在地平线
上出现,他的手里还是拿着一支火把,他的面孔通红。

  我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他说,天冷了,我来给你送几件衣裳,他是我的伯父


  他说,你要自己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让你妈妈在那边担心,他吸一口烟,接
着说,我没有子女,你就是我儿子,他的脸有点红,声音有点抖,其实我本来就是
你爸爸,你妈妈不让我跟你说,可是我已经老了,我想让你知道。

  三毛的新娘还在盘旋中哀鸣,我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我是身边这个老男人
的儿子,我是身边这个老男人的儿子,妈妈,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

  我只是向那个烧荒的哑巴奔去,我看见他点燃了一堆堆红红的火,我看见了他
迅速的奔跑和额头上的汗水,他满脸通红,他的嘴巴大张,我听到了那嘶哑而急促
的呵呵声。

  我在奔跑的过程中泪流满面。



                    后记

  这是和我以往作品完全不同的一篇小说,在我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我仍然为那
个站在旷野中的十四岁的少年而激动,那个我塑造出来的绝对孤独的形象。

  这篇小说的主线来自一个朋友讲述的故事,自从我写了《九七年的爱情》之后
,就经常有一些不认识的朋友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我听,我用其中的一个,那个孤儿
的经历,加工成了这个故事。当然,这篇小说已经和那个原来的故事面目全非,我
揉进了太多的别的东西,比如那只大雁三毛,所以整个的故事才会这样的饱满,我
想就算原来这个故事的主人也已经认不出这篇小说原来竟是他的儿子了吧。

  我在小说中努力的去捕捉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心灵最细微的一点点变化,所以我
用了一中和我的习惯完全两样的叙事语言,放弃了嘲讽和幽默,更加注重抒情和心
灵的感受,我以为这样的语言和这样的故事应该比较合适。

  其实,我对语言从来都不是从一而终的,场景在我的小说里的重要性远远超过
了情节,我一直在用不同的语言来描述不同的场景,哪怕在同一篇小说的同一章里
面,你也可以读到完全不同的两种语言风格。那应该是我故意为之,这是我个人对
小说的理解,“糅合一切”。

  有关“我”,“我”是一个被理想主义的尾巴扫到了的孩子,在十几年以前处
处可见,现在我就不知道了。我不了解现在的孩子,他们喜欢追星,而不知道天上
的星星。

  告诉我这篇小说我是否成功,或者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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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活在凡人的圈子里,所以应该绝圣弃智
                 我是否因还不能够忘怀这一事实而痛心彻骨??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192.168.36.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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