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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uememory (隐者),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白鹤飞临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Sat Jun 30 16:40:13 2001), 转信

你不能把那两种鸟儿弄混了,老人说,那两种鸟是很容易区分开的,可是总有人把
它们弄混。
  我站在河边,茫然地看着对面的河岸,那儿有很多黑乎乎的洞穴,像图画中那
种废弃的窑洞。多年以前,有人曾经在那儿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化石被运走
了,洞穴还残留在那儿,让人想像那些遥远的往事。那里的河岸显得陡峭而光滑,
残存的洞穴仿佛是一些怪异的壁画。真是理想的居所啊,我想,临水而居,日出而
作,日落而息,见山见水,听雨听风。那仿佛出没于传说中的鸟儿呢?它到哪儿去
寻找自己的家园去了?

  我见过两次,成群结队,像一片白云,老人说,一片白云,就那么飘落到河边
,你根本不能数清,它们在这里歇息了3天,然后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人说,我见过两次,就两次,我一直在等它们再一次来,也许明天它们就会
来,你瞧多好的天哪,晴得我都能看见那边山上的那棵树,它大概有100多岁了吧
,我小时侯它就站在那儿,有很多树都已经死了,它却还在那儿,那些鸟儿肯定得
从那儿飞过去,它们不是风,它们像风一样消失,可它们不是风,它们肯定打那儿
经过……

  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白鹤飞临的事。我没见过那么好看的鸟儿,我一直在等待
和它们相遇的机会,肯定会有的,我曾经想,它们就像那些失去的歌谣,在一些拥
挤的夜晚它们会出现在你的梦境中,引领你飞升。
  你不会见到的,老人说,你看那边的那些洞穴,他们挖走了的东西,他们没挖
走的东西,只有这些,那些鸟儿,他们没见过,他们不相信,他们找不到,他们老
是在这儿找,可是他们不是为了鸟儿。
  我看远处的山,那儿一片苍茫,像我在睡梦中所见到的那些一样,青苍苍的,
它们永远是青苍苍的,你使劲望向远方,可是你永远只能看见云海和山峦。也许会
有一只鹰或别的什么稀罕的鸟儿,它们像从传说中走出来,从失去的世界里走出来
,它们一闪而逝,只在你的心中留下一片模糊的影子。我曾经想象过到这里来寻找
那种在我们那儿无法找到的鸟儿,比如说白鹤;可是我总是用这样那样的理由否定
了自己的设想,我有很多事,那些事都比去找一种想象中的鸟儿更重要。现在我终
于来了,可一切都似乎比我想象的更遭,我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河谷,并没有发现那
只传说中的白鸟,它们像是我们曾经期待的梦境,并没有如期回到我们的夜晚。


  这是个有趣的老人,他在他的茅屋旁边处理一棵粗大的香樟,那棵树被放倒,
树枝被清理到一边,他用一只钝钝的斧子为它削皮。他慢慢悠悠地干活,钝斧子砍
在树上,发出的声音在山谷中弹出了回音,很清脆的,像一种古老的乐器发出的那
种。他放下斧子,一屁股坐在那棵慢慢变得光滑的树上,他点燃我递给他的烟,说
,那些人从没有找到过真正的白鹤,你没见过他们,他们老是在这些山中间找那些
已经飞走了的鸟,有几回他们发现了另外的鸟儿,我们叫它乌环,它差不多已经是
浑身雪白了,可是在它的翅膀下,有一个乌环,他们不知道,他们看见它飞落到树
上,就以为那是白鹤。你会见到那几只乌环,它们有时到这来。可它们不是白鹤,
你不能把他们弄混了,因为只有站在更高的地方,只有等它们飞起来,你才能看到
它们翅膀下的那个乌环,它们不是白鹤。
  我真的想要找到它,没有谁会明白一只鸟儿对于我的意义……其实那也并不存
在,因为只是一种想法,我无法说清,有很多事对于我都是这样。我弄丢了一只鸟
,我饲养的那些鸟,它们越来越变得面目可憎,我宁愿把它们都弄丢。可他们不一
样,他们希望那只鸟长生不死,那只鸟为他们带来了无数的美誉和财富。你没见过
人们对一只鸟儿的迷恋,人们从一大清早排起长队去看它,人们的狂热从未消失,
为了这我弄丢了那只鸟儿,它会在哪儿?也许它死了,也许它飞到了遥远的地方,
也许它在某个人们无从发现的角落。我对它有没有感情?真的,我不知道。有时我
会想念它,想念它趴在我的手上,用一种茫然的目光看我;有时我又对它充满憎恶
,因为人们如此地对它满怀热情,那种热情会使人胸中陡然升起无从说起的恐惧─
─我弄丢了它,这会儿当我站在这里,这个曾经传说白鹤飞临的河谷,我庆幸我走
了,他们、还有那些狂热的人们,谁会放过我呢?

  我在坎达弄了一辆车,一辆破旧的越野车,1998年生产的那种,很古老,它老
得没人愿意要它,像一头老牛,一路喘息着,让你觉得可怜无比。我后来扔掉了它
,它该寿终正寝了,变成一堆废铁,没有人会记起它,除了我,因为是它把我带到
了这里。我像是一个逃亡者,其实我就是在逃亡,如果我再迟一些,他们会把我弄
进监狱,他们会让我老在那儿,就像让一只鸟在笼子里衰老。他们会憎恶我,人们
会仇恨我,因为我弄丢了那只鸟。我向西,穿过那些城市,那些没有了鸟儿的地方
;我后来到了坎达,坎达是从前森林茂密的地方,我想,如果那只鸟儿……如果那
只鸟儿还是鸟儿的话,它该知道到那儿去寻找自己的家园。
  坎达,它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是一座仿佛建设在传
说中的小镇,林木如云、飞鸟成群,孩子们在鸟群中长大,据说那儿的方言有些像
鸟语,我没听到过。但在我6岁的时候我见过一个卖鸟的坎达人,他长得秀里秀气
,他的鸟儿让我们迷恋了好久;后来我突然明白他一定是个坎达的流亡者,因为坎
达人决不会永许他弄笼子装了坎达的鸟卖的;他已经不说坎达的鸟语了,他似乎会
各地的方言,说得惟妙惟肖,让你没法听出他是个外乡人。我在坎达下了车,传说
中的城市并非我想的那样,这个城市让我大吃一惊。我遇见一个在街头卖冷饮的老
太太,她说,鸟儿,向西吧,坎达没有鸟儿了。

  我在街角的电话亭给一个叫西子的女孩子打了个电话,她是我从前的女朋友,
我说,我在坎达,我没找到鸟儿。西子说,坎达在哪儿?我说,很远。西子说,他
们到处找你,幸亏我没跟你,他们肯定要找到你,他们会把你弄进监狱,让你像一
只鸟一样呆在那里。我说,他们找不到我的。西子说,鸟儿是我们的灾难,我早跟
你说过。我说,我失去了鸟儿,也失去了灾难。
  你已经无可救药,西子在电话中说。
  我拿着听筒听见那边西子把电话咯的一声挂上了。我有一种微弱的失落感,好
像被人从人群中间挤出来的那种感觉。我爱西子,什么也不能替代这种爱。我在那
座城市唯一的留恋是西子,但是狂热的人们裹挟着她离开了我,在坎达我才知道我
是多么需要她。可是她说,你已经无可救药。坎达的天空飘满灰尘,看上去像一大
块厚厚的肮脏的篷布。世界再没有比这更丑陋的城市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我到
处找那些曾经像美丽的云朵一样的树林,可是我看到的只是废铁,黑的、黄的、红
的、灰的……一直到天边,仿佛全世界的废品都被搜集到这来了。我充满恐惧地看
着这座在传说中奇异无比的城市。

  我曾经对西子说,我小时侯听说有那么个地方,有那么个传说白鹤飞临的地方
,但她说,不会有的,你说的那一切,那只是过去时代的一梦,是那只鸟儿带给你
的梦。鸟儿,鸟儿,我们关于鸟儿的传说太多了,可是,人们不是天天排着长队去
看你那只鸟儿么?西子说。
  不是那只,不是那只,我觉得无法说清自己的相法,我对西子说那个关于白鹤
的传说时,我感觉到自己的焦虑,一种对于自己无法言说的焦虑,像是在童年时代
,我们的那些模糊的思想。不是那只,不是那只,我这样对西子说,可西子再也不
想听下去了,她断然地说,你得去看看医生,比如说心理病或精神科医生。我说,
我憎恶那只鸟儿,可我没权利憎恶它,我会去那个白鹤飞临的地方,我真的会去的
。这样我在自己繁复罗嗦的叙述中失去了西子。在坎达我不由自主地给她打电话,
我发现这座城市与我的想像相去甚远,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找到那个传说中
的地方。他们真的在到处找我,他们肯定想把我弄进鸟笼子里去,他们真的太仇恨
我了,因为我把那只鸟给弄丢了。

  你从哪里来,我遇见的老人问我,你要到哪里去?
  我从坎达来,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我对他说,听说有一个白鹤会飞来的地
方,你知道吗?
  它们会飞来的,它们曾经来过,不过你不会相信的,老人说。他开始砍树,一
棵香樟树,油绿闪亮的树叶,粗大的树身,弥散着一股清香。他一边砍树,一边对
树说话,你活够了,你比我强啊。木屑从树干上飞起来,像满天飞舞的白蝴蝶。我
站在那儿,听着老香樟哗啦啦倒下,厚厚的枝叶从天空中落下来,带着一股强劲的
风,卷起一阵浓烈的醇香。它们会来的,我一直等着它们,它们来过两次,它们还
会来──老人撂下斧子,一屁股坐在樟树的青枝绿叶上。
  我从坎达来,就是为了那些鸟儿,我对老人说。我想知道关于鸟儿的事,我想
不会再有人告诉我的。
  还有人比你更远,老人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他们从天上飞下来,他们走遍了这
个地方,但他们还是没见到什么。

  我有些沮丧。我从坎达来,如果我逃得慢一些,他们会把我弄进笼子的。坎达
让我差点儿绝望,在人世间当你无所留恋时,你会绝望,但你又没有绝望,因为你
会给自己找到理由,你说,我一直在找呢,怎么就在这里呢?我找到了一辆破车,
在坎达那个巨大的垃圾堆里,我很容易就发现了它,它被扔在那儿,人们从遥远的
北方把它弄来,就是因为坎达是个巨大的垃圾场。我爬进去弄了大半天,它终于轰
隆隆开始呼吸了,它走动起来,像一匹衰老的马,我沿着大路一直朝西,一直走到
了路的尽头。我在那儿想起了那只被我弄丢了的鸟,它肯定会比我走得更远,它有
翅膀呢,但愿它能比我先到达。
  你说你把一只鸟给弄丢了?老人说,他叼着烟,像一个孩子似的偏过头看我。

  它也许已经回去了,回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我说。老人嘴里喷出的烟雾遮挡
了我的视线,我使劲朝远处看,那儿有一只大鸟站在岸边,它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看上去像一只纸鹤,或者一只从远方飘来的风筝。周围似乎已经暗淡下来,我感
觉到有一丝风从河谷深处吹过来。那只鸟在那儿仿佛睡着了,它的影子被印在水中
,你能看到两个亮亮的白点。这会儿我们都不说话,河谷里安静无声,对面的高岸
上,那些洞穴像一只只大肚子蜘蛛,吐出了零乱的黑丝,黑色渐渐地漫过来,把这
里浸染成了一团混沌,只有凉凉的风从中穿过,像是一枚白色鸟羽从秋天的早晨划
过。
  那是乌环,老人说,你肯定已经看出来了,那不是白鹤。
  它看上去也挺不错。我又去看那只鸟,它似乎习惯了沉默和停留,它始终都站
在那儿,从我看见它那时起。我对老人说,它看上去也挺不错。
  是不错,老人说,每一种鸟都不错,我小时侯,它们成群歇息在河谷里,以后
它们远走高飞了,只有很少的一些,还懒散地住在这。

  消失的东西越来越多,你会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当你老了,那些记忆和想像
总是混为一团,让你弄不清它们谁更真实,谁属于过去,老人说。
  我想是这样的,我没老,我也会把想像和记忆混为一谈,这是因为记忆中的许
多东西业已消失,它们会使你怀疑自己的记忆。越来越昏暗的天空和幽暗的河谷凝
成一个整体,我已经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穴之中,我这样想。看不见那只白鸟了,也
许它飞走了,也许它还在那儿沉思、或者沉睡。
  老人说,你在这里住下,能不能看到那些鸟儿呢?你要知道那是多么不容易,
我有时会想它们突然飞来,像早晨来到一样一下子照亮了这里的河谷;可是它们始
终没来,你也许能看到它们,可谁知道要等多久呢?
  我想看看,看看它们白云一样的羽毛。我弄丢了那只鸟,就是为了不再为他们
饲养它,它需要这样的河谷──它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他们,我就为这弄丢了它,
他们不会放过我,……是我逃走了,我到了坎达,那里只有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我
弄了一辆破旧的车,我沿着大路,一直走到了尽头……我到了这里,我只知道这里
有过石器时代的遗址,有过白鹤飞临的传说──我听到老人的话,在这条寂静的河
谷里,黑暗降临,然后被月色照亮,河面上波光闪烁,夜鸟开始啼叫,虫声四起、
风动幽幽……老人说,那些隐没的鸟儿,这会儿正啼叫的那些,它们不会出现的,
它们在夜里啼叫,可是在白天它们总是默无声息──即便是一只乌环,它呆坐在水
边,可是它无声无息。

  你从坎达来,你丢了一只鸟,老人说,这不是你的理由,我一只鸟也没丢,可
我在这里等了这么长时间,我就为了那些鸟儿,那些来了又消失了的鸟儿,你不必
要在这里来找那些丢失的东西,有很多人曾经来找过,可他们又找到了些什么呢?

  他们什么也没找到,他们居然把乌环当作白鹤,老人突然冷笑起来,你没把乌
环当成白鹤,可你会把白鹤当成什么呢?如果那群鸟儿铺天盖地地飞来,你会把他
们当成什么呢?
  我发现自己在被责问,真的,他在责问我。我希望在这里,这个寂静的地方,
逃离被审问、被责问、被质问的事实,事实上我无法逃脱,我逃到坎达,逃到一辆
1998年的旧车中,逃到这里……关于一种鸟,我又知道多少?对于我自己,我又知
道多少?我在老人的冷笑中逐渐焦虑起来,我总是怀着的那种焦虑,它常常弄得我
茫然无措。或许真像西子所说的那样,我已经无可救药?我曾经幻想过一个情景,
他们消灭了所有的鸟,他们说,多么肮脏啊,鸟!多么讨厌啊,鸟!当一切归于宁
静,他们开始怀念,他们让我饲养那只鸟,用我的爱情和青春,然后他们开始狂热
起来,他们使我胆战心惊,当我把那只鸟……他们归罪于我,他们到处找寻一个逃
亡者,他们要把我弄进笼子里。

  我、我、我……我的焦虑变成了一串散乱的言语。老人说,你不用这样,我是
在问你,可是这也许只是你自己在问你自己,你可以去问那只无声无息的乌环,但
它不会回答你,当然你还得去问你自己,我曾经这样想过,但只能永远地去问自己
,事实就这样。
  我一直等着那些鸟儿,想像它们飞临的情景,我懂得你那种焦躁,这与鸟儿无
关,它们会飞来,或者永远不会,当我焦躁的时候,连河谷也充满鸟儿的声音,你
简直没办法把真实的鸟儿跟想像中的鸟儿区分开来,它们总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飞动,而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它们,它们来的时候,河谷一下子被照亮,就像早晨发
亮的天空和云朵一样……老人就像那些暗处的夜鸟,没有丝毫睡意,他在黑暗中说
话,我偶尔会睁开眼睛,看见他的烟头在闪烁,他的言语也在闪烁,像那只削樟树
皮的钝斧子、还有它暗淡的光芒。

  我累了。是他们弄得我累。如果没有那只鸟儿,我不会弄丢它,他们不会认为
我有罪;可是我寻找一种传说的白鹤,与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来了,可那些
白鹤并没有飞临;就这样,我必须不断地问我自己,用一种声音问自己,在这种声
音中,一切都会变得单纯而又复杂,简练而又繁复──我就在这中间入睡。
  太阳升起来了,河谷被照亮,老人站在那棵被放倒了樟树旁,散发着香气的树
浑身光滑,像一个赤裸裸的人一样躺在那儿。河谷被照亮,河面波光粼粼,一只乌
环在那儿悄然独立。没有谁去问它,你看到了什么。河谷被照亮,但那些美丽的白
鹤并没有飞临。老人说,你要到哪儿去?你想要看到的白鹤没来,你得承认,你并
没有看见那群鸟儿,它们也许还在很远的地方,而你并没有看到它们。
  我没有看到,我说,我会的。
  你会的,我们都会,老人说。他又开始修理那棵樟树,他把它弄得香气四溢,
香气在阳光中发亮,让你睁不开眼,让你迷醉、眩晕。
  它们会在你想也想不到的时候飞来,老人说,我一直相信它们。
  当记忆和幻想混为一谈的时候,你就得相信,我这样想。我喜欢这里的河谷,
高岸上曾经是多么理想的居所,一只乌环在那里凝视水中的影子。
  坎达很远啊,我对老人说。
  坎达很远啊,老人说。他啪啪地拍打他的老樟树,像是拍打自己年轻时的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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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怕寂寞,追云去了。留下我,晴朗不起来,还要装得很幽默。
仿佛除了幽默外,不知怎样讽刺生命。这生命,如破臭的袜子,
不管冷热,仍紧紧穿着,不肯丢弃。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192.168.36.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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