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园在线

荔园之美,在春之萌芽,在夏之绽放,在秋之收获,在冬之沉淀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发信人: REM (相信爱情的人), 信区: Reading
标  题: 苏青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Mon Nov  4 09:45:48 2002), 站内信件

作者:朱碧


张爱玲说: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
论我是心甘情愿的。

她们一起走一条现在看来完全是“非主流”的写作路线,一起红遍上海滩,一起被
中国现代文学史遗忘,然而当张爱玲终于重新走红,苏青却并没有红起来。

原因是不难想象的:张爱玲的洒脱与寂寞,华丽与灰凉,距离感与传奇色彩都是吸
引大众的极佳素质,而苏青……她太正常,太普通,太朴实,当然也亲切,有一种
“古往今来的无所不在的妻性和母性”——这是张爱玲的评价,是她最欣赏苏青的
地方,而在我们看来,却未免太过琐碎和泥泞了。

说起来也是出生于书香门弟,大户人家,有幸受到文化教育,然而对于父母:这到
底不是女儿家的正经事,所以苏青早早地辍学,结婚,生孩子——和那个时代的许
多女人一样。

倘若不是在向丈夫要钱家用时挨了一耳光,苏青也许不会想到卖文谋生,继而走上
文学之路。

张爱玲这样看苏青的婚姻:“其实她丈夫并不坏,不过就是个少爷,如果能够一辈
子在家里做少爷少奶奶,他们的关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苏青本性忠厚,她愿意有
所依阿,只要有千年不散的宴席,叫她象《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么辛苦地在旁边
照应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兴兴头头。”但她到底也没得个好。这受过高
等教育的少奶奶在生活中低能得很,她手忙脚乱,心浮气躁,而且迟迟生不出儿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奶奶她也当不下去了,“背后社会秩序的崩坏,暴露了丈夫
的不负责,他不能养家,他的自尊心又限制了她职业上的发展……”

走出家庭之后的苏青的生活,我们也许可以从她的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和《续
结婚十年》中看到:一个单身的职业妇女,在那个时代大概是比较稀有的动物——
若有,也是家境好,父母开明,有意让女孩儿出去见见世面,她们一般有依有靠的
,和苏青那种情况还不一样(她甚至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活)。她身边走来了一个又
一个的男人(文人),他们欣赏她,引她为红颜知己,和她谈文学人生,“结果终
不免一别。他们别开我,就回家休息了,他们有妻,有孩子,怎肯放弃他们的已经
建筑起来的小家庭呢?他们对我说那是没有办法,那我的丈夫怎么有办法同我拆散
呢?我恨他们,恨一切的男人,我是一个如此不值得争取的女人吗?”
可是她仍要他们,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不是古典爱情小说里那种为了破碎的爱情
终身守节的标本。谁能接受这样一个女人? 甚至她自已,对这种事,和乔治·桑
那些女作家还不一样(虽然乔比她早一个世纪)。她是一个中国女人,她心里有耻
和悔,她觉得她“吃了亏,没处诉苦。”因为她是有所希冀的,她希冀真爱,承诺
,温柔的归属。可是他们不给她。于是她“悔恨交并”,忍住眼泪说她也是玩弄男
人的。但是,“一人女人要玩弄男人是不可能的”,这是性别的差异,在这种游戏
中女人往往是输家,“如此双方承认之后,谁也用不着对谁负责,结果又是女人吃
亏了。我这才佩服欢场女子敲竹杠的手段,没有爱情,给人玩了还有金钱补偿,自
己不幸是良家妇女,人家不好意思给钱,也乐得不给,但爱情也仍是没有的。合情
合理我一样要花钱,他也许宁愿追求红舞女去了。想到此处我不禁又气又难堪,用
力揪自己的头发,恨不能把自己毁了。”但她并没有毁掉自己。她的心太强壮——
是亦舒说的那种“丢在泥淖里还是啪啪跳动,淌着血”的心。“我要说我所要说的
话,写我所要写的故事,说出了写出了死也甘心。我把自己的生活经验痛快地写,
一字一句,说出女人的痛苦,有时常恨所有的形容字眼不够应用。我焦急地思索着
,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存在。”正是在这样的写作背景之下,苏青的作品不可避免地
带上了强烈的女性的意识,这完全是因为亲身经历引发的自觉的女性意识:生逢乱
世的女子,从女孩到妻子到母亲,从大小姐到少奶奶到职业妇女,字里行间充满了
内心的焦虑、呼喊与怨苦……非常能够代表普遍的中国女性(并不只是女性作家或
女性主义者)的心态——这是苏青的小说。

她的议论文是另外一种:简截,果断,锋厉,是她对两性关系的感受中理论化的一
面。我国根本没有所谓的女子教育。(女子可以上学了,)一般自命为新女子的人
就高兴得很,以为这就是男女平等。我却怀疑了:男生能够接受他们所需要的男子
教育,女生也能够接受她们所需要的女子教育,这才叫平等呢?还是女生跟着男生
一样受教育,便算平等了。男生每周上5、6小时的国文课,我们也跟着上。但国
文教材……第一类是古文,说的都是从前男人社会的事,如大臣被贬思君啦,将军
沙场苦战啦,名士月夜狂饮啦,清高的人辞官回来,与妻妾叙叙家常、玩玩山水啦
……有趣敢是有趣,就是与我们没有什么切肤之感。即使有1、2个女作家,也是
代男人立言,因为她们读的是男人的书。置身于从前的男人的社会中,女人是无法
说出她们自己想要说的话的。……她们在思想上还是男人的附庸。她们心中的是非
标准紧跟着男人跑。

红颜若不薄命,这红颜往往不为人知;薄命若非红颜,其薄命也被认作平常。……
历史学家是最势利的,批评女人的是非曲直总跟着美貌走。难道不漂亮的女人薄命
都是活该,只有红颜薄命,才值得一说再说,大书特书吗?过去那种以父母之命媒
妁之言造成的婚姻,理论上是难得美满了。不过事实上却往往因预先希望不奢,故
揭巾之后,见新郎不秃、新娘不麻,但能欢天喜地偕老。现在的摩登男女,口口声
声婚姻应该以爱情为基础,自己却不肯拿出爱来,至少是不肯先拿出爱来,……结
婚反倒难了。

女人孩子,男人不生孩子,这是男女顶不平等的地方;女介是要求与男人平等,大
家都不生孩子呢?还是希望生孩子的时候能够得到比男人更好的待遇?我敢说一个
女人需要选举权、罢免权的程度,决不比她需要月经期的休息权更深切……

男人是坏的,因为他们爱情不专一,不永久,但其实这可能是他们生理上的本能,
他们至少是真实的。他们喜欢年轻美貌的女人,因为年轻美貌直接引起性的刺激,
那就是真实。女人口口声声说是喜欢某男人的道德,某男人的学问,或者内心暗自
估计他的地位金钱……

这些充满了主观色彩的言论,也许缺乏理性或者系统性,而且伴随着很明显的迷惑
和焦虑,但的确坦白,热辣,新颖。这些文章所引起的反响是很大的

——在那个时代,苏青就已提出“婚姻取消,同居自由”的观点,甚至谈及性问题
亦不避讳,为此她赢得了“大胆女作家”的“美名”。

苏青自己经营她所写的书,据说,非常精明。她还办过杂志,收拢了不少知名作家
,俨然是一个非常强的女人。因当时上海处于沦陷之中,抗战胜利后有人对她提出
责议——张爱玲也因与胡兰成恋爱而倍受攻击,泠静而善于自我保护的张选择了沉
默,苏青却火烧般跳起来:“是的,我在上海沦陷期间卖过文,但我那时适逢其时
,不是故意选定这个黄道吉期才动笔的。我没有高喊打倒什么帝国主义,那是我怕
进宪兵队受苦刑,而且即使无甚至危险,我也向来不大高兴喊口号的。我以为我的
总是不在卖不卖文,而在于所卖的文是否危害国民。否则正如米商也卖过米,黄包
车也拉过任何客人一样,假使国家不否认我们沦陷区的人民也有苟延残喘的权利的
话,我心中并不觉愧怍。”——这还不够,她还要撕那些所谓正义文人和地下工作
者的遮羞布:“虽然在笔名的掩护下,我们也略能窥到他们的真面目。考查他们的
工作成绩,除了钻过防空洞外,也并未作过其它的什么地下工作。”道理是有道理
的。但未免授柄于人:这个女人太厉害,觉悟太低了。而实际上,苏青是有不少文
章描写日本侵略者带给民众的苦难的:她写蓝包袱红皮箱涌动着的逃难的人群(《
上海事件纪念》),写在隆隆炮声中分娩的女人(《救救孩子》),写自己在空袭
警报声中被同胞拒之门外又遭外国人蔑视时的痛心与失望(《11月11日上午》)…
…也许这还不够深刻,因为苏青无意把自己升华成一个革命作家,她只是忠实地写
下她所看和感受的一切——

即使是在文字的领域里,民众也不应是道具,揭竿而起,去上演一出伟大的悲剧或
壮剧。几十年后,终于有一位台湾作家(微烛)为她说了话:“她所叙述的一切,
坦白而直率……使人对当时的上海的混乱环境有比较清晰的印象。”

除此之外,苏青的作品中还有一些特别活泼轻快的章节,关于故乡,亲人,童年,
日常生活……一个和平的丰富的世界,想必是她在生活顺畅和平静的时候写成的—
—愉悦然而急切地写着,因为这样的日子非常难得——在毫无保障的个体的卖文生
涯中求生,还要抚养子女,她无法像周作人式的作家那般清雅飘逸。她其实只是一
个平凡的女人,一如她小说中的女主角,天真,感性,琐碎,软弱,渴望爱与依靠
——尽管脸上有看透一切的讽刺的笑容,但是,“苏青的讽刺是不彻底的,”张爱
玲说,“她对人生有太基本的爱好。”所以她要追求,要挣扎,即使在后来更艰苦
的遭遇中,在文革中,在监狱里,许多人自杀了,她也没有自杀,她是一个有坚强
生命力的女人,然而命运多难,她的一生,似乎总在水中扑腾——
为了孩子,苏青放弃了再婚的可能,其实这在今天看来并不是问题。也许——还是
爱得不够吧?她,还是那个男人?苏青是需要男人的,“女朋友至多只能懂得,要
是男朋友才能够安慰呀,”——她对张爱玲说。她理想的爱人的标准是这样的:要
比她大,比她强,有男子汉气概,即使官派一点也不妨,还要有点落拓不羁……传
统的中国女人的想法,却似乎已经不太适合她,她的心在另外一条路上走得太远了
。也许她可以试试别的类型——不一定比她大,不一定比她强(指在世俗的强弱标
准上),当然他也有男人起码的道义和勇敢,但这仍属于心灵范畴,因为不是把野
性批挂在外就是男子汉。他可以是纯洁温和的,他从内心里尊重她的思想,欣赏她
的智慧,爱恋她的温暖……也许这是我一厢情愿,那时的女人不可能像今天的女人
一样对男女关系有更广泛更美好的设想。苏青没有找到那一个安慰她的人,倒是许
多人等着她安慰,帮衬:孩子,母亲,妹妹,近房远房的亲戚……对他们的所求她
都尽力而为。她善良,重人情,家庭观念重,她是很中国的女人……所以张爱玲说
她中国风的房屋,一明两暗,她是明的那一间。

风光的日子如昙花一现,解放后,张爱玲走了,在多少有点勉强地写完《十八春》
和《小艾》后,走了。即使当时几个有声望的人准备抬举她,可是没来得及,她已
远走他乡,一如她在自已出名、恋爱的事情上,她只听从她自己,不容旁人干涉,
无论他们有多么岸然的理由。她走了。她走对了。苏青没有走。她骨子里是个天真
热心的人,在旧社会,虽然当过红作家,可也吃了不少苦,物质上的,精神上的,
她一定想着一个新的社会总是好些。

她参加剧团编剧,到内地深入生活,因为古文底子好,编的历史剧还得到过政府的
嘉奖。一个个性那么强的人能做到这一步,可见其心赤诚。但她仍未逃脱后来的政
治运动。坐了一年半的牢,出来,没有工作,生活艰难,连看病都困难,不得已,
向至亲骨肉求助,对方为了和她划清界限,毫不通融……这真是应了她一早的,似
是无心的一句话:他们(男人)都是骗我的,也许将来我还得受孩子们的骗,辛辛
苦苦一场空呀。
男人是不可靠的,所以她要抓紧孩子。她是女人,她要有一点可靠的东西,“那还
是自己人,”可她终究什么也没有抓住,一生就过去了——她甚至死前想找一本自
己写的书来看而不能!现在,当然,她的书已经有了一些出版,只是并未得到如往
日一样的呼应。

她不是张爱玲,她太真实,太细碎,太拖泥带水,太热情太坦白,呼天抢地,挖心
剖肝,叫人受不了,尤其是那些关于两性的长篇大论,是既得罪女人又失宠于男人
,女权主义者又嫌不彻底的东西。

从实用主义的角度讲,苏青的许多文字反映的问题似乎也已无意义——又是辛辛苦
苦一场空。她写一夫多妻、性别歧视、社会转型期大小姐少奶奶向职业妇女转变过
程中的失落,可是今天我们的社会,“男女平等”、“同工同酬”、“一夫一妻制
”都已写进法律条文。当然,孕妇生出了女儿,也是有些人不高兴的,但总不至摁
在澡盆里掐死。她热乎乎地倡导的避孕节育、建立公共食堂及托儿所减轻妇女负担
,在今天也已成为平凡事实。好多人都说现在女人岂止和男人平等了,简直是过头
了……

当然女人心里是明白的:不是这么回事的。只是,让男人了解和尊重女人,争取女
人的权利,远不如女人学习利用自身来控制他们和达到目的容易。也许这就是一直
以来更多女人选择了沉默的原因。可是仍有人呼喊的,过去,现在,在被淹没了的
无数的喊呼声中,有个女人叫苏青。虽然她不够伟大,也不够完美,但我想也许我
们不应该这样衡量一个作家:只看她的作品的数量,广度和深度,我们要看她是否
最大限度地发扬了她作为个体生命的灵性,才华和激情。苏青做到了。她因婚辍学
,可以说是一个家庭妇女,她基本上没有离开上海,在她的写作生涯里我们也找不
到什么大师挟扶的痕迹,她只凭自己内心的敏感和热情而写……然而她的生活却始
终被时代或者说时势所操纵——很少有人可以摆脱这种操纵,张爱玲是一个例外—
—这有她个人的因素,也有——我这样想——上天对她格外眷顾。上天不可能眷顾
每一个人,假如一个人的一生已经注定了坎坷多难,那么,死后有人读她的书,想
她的想,和她谈话……写,还是好些。
还是好些。

苏青死后被安静地火化,骨灰——骨灰也于三年后被亲属出国时带走,远渡重洋。
如此凄凉的结局,恐怕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她曾写过一篇名叫《归宿》的文章:
三十年后,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而我却魂归黄土……总有我的葬身之地吧。我将
来墓碑上大书“文人苏青之墓”,因为我的文章虽不好,但我确是写它的,已经写
了不少,而且还在继续写下去,预备把它当作终身职业,怎么不可以标明一下自己
的身份呢?也许将来有人见了它说:哦,这就是苏青的坟吗?也许有人会说:苏青
是谁呢?——是文人,她有什么作品?待我去找找看。虽然那时我已享用不到版税
了,但我还是乐于有人买书的。

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们却找不到文人苏青之墓。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魂,是否她
的灵魂也会感到凄凉无依?不会的吧,她早就说过的——什么地方是我的归宿?我
真正的灵魂永远依傍着善良与爱。


--
“我也想有人抱着我。我都要哭了。我们是没有人抱的女人啊!”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192.168.72.84]


[回到开始] [上一篇][下一篇]

荔园在线首页 友情链接:深圳大学 深大招生 荔园晨风BBS S-Term软件 网络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