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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uememory (隐者),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乱红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Wed Jul 4 16:15:17 2001), 转信
○ 莫缱
（一）
风过梨林是一种经典的美。
——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
天女洗脸罢，
齐向此地倾胭脂，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
……
风楚还剑入鞘，闭了眼去感受那迎面拂来的瓣瓣冷香
，似乎全然
忘了身后还有一个刚刚被自己削断了剑的人。
剑被削断的时候，赵白宇显得有些迟钝，二十三年“
蜀中第一剑”
的名誉即将扫地的痛楚也并不能盖过他此时的惊诧——一
个十五六岁
的女孩子，一刻钟的时间，可能吗？
“我败了，”他凝视落花里那个淡青衣衫的窈窕背影
，良久才惨
然一笑，“从今以后，这蜀中第一剑的名号就是你的……
”
“我要你的名号做什么？”风楚低头抚弄着袖上的一
瓣梨花，
“师傅只是要我来削断你的剑。”
“……为什么？”
“不为什么，师傅要我来，我就来了。”
风楚站在东方雪身后，为他梳理着一头银色的长发—
—东方雪是
个俊秀的男子，今年也不过三十二岁，但头发却从风楚记
事以来就一
直是银白色的，原因不得而知。
“二十招之内就可以打败赵白宇，你却用了一刻钟，
为什么？”
“他已经老了，这样会让他败得舒服些……他的头发
也是白的，
不过没有师傅好看。”风楚淡淡地说。
东方雪却知道，她又在淘气了。
“我在你床上放了一把剑，你完胜赵白宇，可以……
”东方雪说
到这里忽然闭嘴，因为风楚已经不见踪影。
“有了剑，就不要师傅么？”东方雪自己动手将头发
束起来，缓
缓摇了摇头。
剑是长剑，薄薄轻轻得几乎不象是金属打造，剑身澄
澈，剑尖一
点嫣红，象瓣落花浮在水上。
“喜欢么？”东方雪问。
风楚的指尖轻轻地抚过去，眼波也柔亮如水：“它叫
什么？”
“乱红。”
乱红是剑的名字，也是风楚父亲的名字。
风楚的父亲叫风乱红。
父亲是个剑客，绝世的剑客，十六年前他在一场决斗
里去了天国，
随行的还有风楚的母亲。
东方雪很少向风楚提起当年的事，只是不断地教她练
剑，在这方
面，他严格得近乎冷酷。
“等你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学你父亲的乱红剑了—
—那是我见
过的最美的剑法。”东方雪说。
年幼的风楚看不懂他眼底那层痛苦的热情，但却从此
痴迷于剑光
闪起时那一瞬间的美丽。
对于剑，她象东方雪一样虔诚。
世上有一种女人被称为尤物，花云飞却说：“并非只
有女人才能
称为尤物。”
花云飞不是女人，但当他散了长发披了罗衣带一抹冷
香走在明月
楼大厅里的时候，就没有一个男人的目光能从他身上离开
。
花云飞是明月楼的主人，明月楼是城中最大的一家妓
院。
从小风楚就对这个人很困惑，明明是个各方面都很出
色的男人，
却把自己浸入一片胭脂红粉，而且还怡然自乐的样子。
东方雪说，那是他早年间为情所伤而导致心理变态的
缘故。
当然东方雪说这话时有一些挪揄的成分在里头，因为
花云飞是他
最好的朋友。
风楚在明月楼的大厅里被一个醉汉拉住了衣袖。
“这妞是极品，我怎么没见过……”那人涎着脸刚要
有所动作时，
忽然感觉头顶有一朵红云飞落，一抬头才看出那是一幅银
红的衣摆，
头脑里还蒙着，脸上已经挨了狠狠的一脚，翻滚着跌飞开
去。
花云飞俏生生地站在风楚面前，举手投足间是一种风
华绝代的明
艳，仿佛刚才那凌厉的一脚与他无关似的。
“飞叔叔。”
“我告诉你多少遍，要叫飞哥哥，”花云飞颇不满“
你这样会把
人家叫老的。”
（二）
花云飞将风楚带进明月楼后院一间封闭的阁子。
风楚哭了。
阁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满满四壁的《乱红十式》
。
“这是你爹的临终所托，东方让我保管了十六年，现
在总算完壁
归赵。”花云飞席地而坐，语气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风楚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只是痴痴地四下里
游走着，有
些失魂落魄地看着墙上的文字，嘴里轻颂着一首辞，直念
到泪光盈然。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幕帘无重数玉勒雕鞍游
冶处楼高不
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
千去……
这是欧阳修的一阕《蝶恋花》，也是十式乱红剑的名
字。
乱红十式……
花云飞与东方雪同时出剑，进攻，如两缕轻风相向袭
来，却撞击
出风雷般的力度，使得星月惨淡。
一击过后。
“你的剑上，越来越没有人间的味道了。”花云飞看
着手臂上的
一道剑痕，叹了口气。
“我知道，但没有选择。”东方雪说着忽然晃了一下
，抬手擦去
鼻子里淌出的一丝鲜血。
“病又重了？”花云飞皱了皱眉，“你在剑术上太过
殚精竭虑，
不伤身才怪。”
“……风儿怎么样？”东方雪问。
“她把自己关在阁子里三天，一步也没有出过门——
那套剑法把
她迷住了，”花云飞笑笑，“你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
…”
东方雪霍然回身，眼神凌厉而怪异地盯住花云飞，一
会又黯淡下
去。
“你没喝酒，怎么就醉了。”
风楚从阁子里出来，好久才适应了外面明亮的阳光。
东方雪站在阁子对面的长廊里等她。飘飞的襟袖带出
些遗世独立
的落寞与孤傲。
两人对视着，陷入长长的沉默。
后来东方雪说：“练来看看。”
乱红剑轻啸着弹出剑鞘的时候，东方雪的心神竟有了
一瞬间的恍
惚，然后就见一道柔和如风空朦如雾的剑光在风楚的裙袖
飘转之间挥
洒开来，嫣红的剑尖点出朵朵剑花，四下散落。风楚的身
影就那么无
限轻灵地穿行在风里，在雾里，在花里，优美的仿佛已经
离开了红尘
很久。
这是一曲惊才绝艳的剑器之舞。
但这当然并不仅仅是舞，因为没有一种单纯的舞能让
人在心神摇
撼的同时又能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压迫力，美丽的剑花渐渐
盈满了眼帘，
仿佛要夺去人的呼吸似的，廊上水红色的软罗垂帘在无边
的剑气里碎
裂，飞扬，零落如雨……
剑光陡逝，乱红入鞘。
“就是这些了，师傅……”风楚喃喃地说着，缓缓倒
了下去。
风楚太累了，当她从一场几近沉沦的大睡里醒过来的
时候，西窗
外已经是残阳如血。
东方雪在床边坐着，见她醒来，便伸出手去抚着她的
脸。
他的指尖是冷的，手心里却暖暖地有一些温度——这
是一种风楚
从小就十分熟悉的感觉。
她依恋这种感觉。
“你父亲与人决战到最关键的一刻，你母亲忽然被人
从观战的人
群外抛了出来，”东方雪忽然淡淡开口，这些事风楚以前
从未听说过，
“那时她腹中已经有了你，就要临盆了……”
“你父亲乱了方寸，对手的剑……”
“你母亲在生下你之后也死了——你长得很象她……
”
风楚怔怔地听，想象着父母当年的样子，想得痴了，
一时忘了流
泪。
“现在，你长大了。”东方雪说，眼神忽然变得幽深
，“七天以
后，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东方雪曾经要风楚削断过若干名剑客的剑，但仅仅是
断剑而已。
“让他们在耻辱里活着——如果他们还记得什么叫耻
辱的话。”
他如是说。
这一次却例外了。
尽管如此，风楚还是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东方雪要
她去做的事，
她总是会去做的。
（三）
江有汜看着一堂贺客和忙于应酬的妻子儿女，觉得很
满足——今
天是他的六十寿辰，作为一个江湖人，尤其是作为中原剑
盟的盟主，
能活到六十岁不容易。
他的满足感一直持续到花云飞进门。
花云飞走进大厅的时候，连伴宴的丝竹也为之一哑，
众人望着这
个似男似女似刚似柔搞不清是玉树临风还是芍药笼烟的不
速之客，都
有些愣怔。
花云飞却漫不经心地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他只是
来看戏的，
主角还在后头。
似曾相识。
江有汜在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何时曾见过面前那位长
身玉立，银
发及腰的男子，座上的一些嘉宾却在看见风楚时就已经变
了脸色——
这是当然的，就算他们记不得风楚，也会记得自己被削断
了的剑。
“风儿，”东方雪说，“动手吧。”
“乱红剑……”
风楚出剑的时候，江有汜在心底呻吟了一声。无数湮
没已久的往
事随着漫天的剑光花影袭来，让他记不得是该追忆，该惶
惑，该欣赏，
还是该招架。
只一式“雨横风狂三月暮”。
乱红剑指在江有汜的咽喉上，风楚也有些意外——一
位叱咤风云
的剑盟盟主，实在不该如此不堪一击。
满堂皆惊。
“动手吧小丫头，”一直在悠然品酒的花云飞忽然说
话，“当年
他捉住你母亲的时候，可是没有手软。”
风楚的手抖了一下，剑尖在江有汜颈上刺出一道血红
。
江有汜没有反应，太多的思绪已经让他无暇顾及肉体
的刺痛。
十六年前……
他在为夺得中原剑盟盟主而苦心经营，风乱红是他最
强有力的对
手。
风乱红去了黄山之巅，与一位刚崛起的少年奇才决战
。
他带人到风乱红落脚的客栈，捉住风乱红即将分娩的
妻子。
决战进行至白热化，手下将这个衰弱的女子抛出了人
丛。
女子飞落尘土时痛楚而压抑的惨呼。
风乱红蓦然回首时惊怒而绝望的眼神。
少年剑手贯穿风乱红心胸的淡兰色的长剑。
……
一切好象发生在前世，但此刻却又真实得让人窒息。
也许，这就
叫做天理昭彰吧。
江有汜一声叹息，脸上是万念俱灰后的平静。
“小姑娘，你动手吧。”
还有一些人在心惊，就是那些曾被风楚断了剑的剑客
们。他们总
算明白了这个女孩子为什么会找上自己——十六年前，他
们都曾在黄
山的山顶上，扮演了一回麻木的看客。
各自怀着一分赧然和胆战心惊，此刻竟没有人出来干
涉。
风楚看着江有汜的脸，这张脸刚刚还是容光焕发的，
现在却已经
完全灰暗了下来，滞涩得如一段枯木。有几绺头发颓然地
垂下，灰白
的，没有丝毫生气。
这已经是个老人了。
乱红剑缓缓地指向地面。
“师傅，我下不了手。”
明月楼头。
东方雪敞了衣襟迎风而立，一任散发飞扬。
花云飞斜倚在不远处的一张竹榻上，看他的目光有些
冷冷的。
“你准备在我这待到什么时候？”
“怎么，下逐客令？”
“三天以来，你没有见风楚一面，是在折磨她？”
“……”
“你是在折磨她，还是在折磨自己，抑或……”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东方雪忽然说。
花云飞却并不识趣：“虽然她让你失望了，但一个十
五六岁的小
姑娘，你真指望她能忍心去杀一个行将就木的棺材瓤子？
”
东方雪低头看着夜空中洒下的一襟月华：“如果她连
仇人都不忍
心去杀，又怎么能实现我十六年的愿望？”
花云飞的眼神忽然有些异样：“你还没放弃你的愿望
？”
东方雪脑中有些眩晕，鼻血又开始淌下来，他扶了一
下楼栏：
“我的时间不多了。”
（四）
“明天傍晚，在城外长亭，你要全力以赴。”东方雪
对风楚说。
风楚手指缠绕着衣带，心里有一曾淡淡的感伤。三天
不见，她很
害怕，也很想他，但见了面时，他对自己说的却只有这些
。
东方雪无意间瞥见她幽幽的眼神，忍不住想去拍拍她
的脸，手伸
到半空却又停住：“知道么？明天你的对手，就是十六年
前与你父亲
决战的人。为了真正能与乱红剑一战，他已经等了十六年
。”
黄昏，长亭，落霞满天。
风楚凝视着对手，有些异样的感觉始终在心里摇晃，
却无从把握。
对手是个通身银衣的人，一方白巾包住了头脸，手中
一柄剑，颀
长得如他的身形。
“开始吧。”风楚说。
银衣人转身拔剑的姿势潇洒得有些寂寞，剑身淡蓝，
是那种氧气
在足够的寒冷中所凝结成的晶体的颜色。
这把剑叫凝雪。
凝雪进攻，风楚疾退，乱红剑划出层层剑幕封住铺天
盖地逼来的
淡蓝色的寒意。
银衣人拧身再攻，凝雪剑如江河直下，挥洒出一天横
空出世的萧
瑟。
乱红则是飘忽的，来如春梦，去似朝云。
日落，月升，星沉。
东方曙色微露的时候，两人都觉得，该结束这场战斗
了。
于是最后一剑刺出。
一刚一柔两股剑意相遇，纠合，迸发出强大的震撼力
。银衣人头
上的白巾在气流的冲击下忽然激飞。
银发狂飘。
风楚如遭雷击，剑仍在进攻，身子却失去了控制，撞
向对方的剑
尖。
银衣人的剑忽然回撤。
乱红飞洒，却不是剑花，而是银衣人的血。
——他的剑避开了风楚的身子，风楚的剑却穿入了他
的胸膛。
这是最后一式——“乱红飞过秋千去。”
一时间万籁俱寂。
银衣人——东方雪——缓缓地舒了口气：“过来，风
儿。”
风楚走过去，身体僵硬得象在梦游，直到东方雪将她
抱住时，她
才哀哀地哭了。
“我的愿望实现了，”东方雪说，“能死在你剑下我
很高兴，因
为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女人——现在，叫
我的名
字……”
乱红剑脱手落在地上。
“雪……”
--
风怕寂寞，追云去了。留下我，晴朗不起来，还要装得很幽默。
仿佛除了幽默外，不知怎样讽刺生命。这生命，如破臭的袜子，
不管冷热，仍紧紧穿着，不肯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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