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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uememory (隐者),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流声、我、和我母亲的情人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Wed Jul  4 16:16:27 2001), 转信

○ 鱼白牙

  【一】

  我竭力收集起渐趋涣散的眼光,那昏黄浮动的光线阻滞在面目模
糊的男人身后……我醒于未名的躁音的来袭;男人不见了。

  疏于辩识白天,还是夜晚?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年久的深色窗帘,它一直在企图谋杀并修饰时间的钟
点,自己却被时间穿剌出许多蚁形小洞,并使得光线透剔而入缀在深
色的布料上,模仿着夜间的星辰。

  初醒的迷朦状态一旦退却,我便开始面对着挂在窗帘上的星星微
笑,同时捕获了躁音的来源。
  泛着雪花点的电视。
  房间象一只未曾完全凝冻了的鱼缸,沉淀着污秽与混乱,维持着
平静、表层的晶莹与寒冷,并时尔“咕噜” 一声,从深处泛起一串
水泡,扰乱了呆滞的空气。

  我在房间里行走,也时时从长镜中窥视自己的身体。
  我和我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她此刻正从墙壁上悬挂着的木质像框
中,蹙眉和慈爱地凝视我,很不以为然。
  我赧然,终止意欲继续进行自恋自慰的行为,讪讪地说:
  “妈妈,您昨晚又忘记关电视了……”

  “妈妈,您今晚又想说什么?”
  我的母亲常在夜间从墙壁上的像框中步出,她打开电视,或者竭
力制造其它一些紊乱形态的生活细节。
  对此我不得不提出抗议,并将我的卧室上锁;我对一切形似猥琐
的行为视若无睹,显然这使我的母亲大为失望。

  回避了母亲在我入睡以后进行的来访,我在夜间便常看到一个男
人,面目模糊,徘徊着……男人在门外举足不前,昏浑光线游经他的
身后,越发衬托出他的巍巍身形。
  男人试图用哑语般的、动人的手式来陈述。
  我竭力收集渐趋涣散的眼光,我醒了,我说,“可是男人,你要
表达什么呢?”

  母亲的母亲留下一笔积蓄,足够让我平淡过一世的;对于她的遗
泽我额手呼庆,这也使得我衣食无忧却总是烦燥不已。
  有一段时间,我的生活糜乱,我尝试了许多酒吧和男人;我衣着
怪诞而性感,我貌似俗艳而内心冷漠……我觉得我更像一只灰色蝴蝶
或者一支夜繁花,而我的房间则总是令那些送我回来的男伴忐忐不安。

  “这是一幢我母亲的母亲留下的房子,” 有时,我会这样告诉
男伴,“年深日久了。”他有点太过敏感,这很不好。
  男伴频频回视身后,然后又在我母亲的遗像下枯立良久。他的脸
色很不稳定,而我更知道半个小时后,他将脸色苍白地跌撞着离开。

  可怜的男人!他瘫软不举。
  总是如此;母亲总是以多疑和被弃妇人所固有的鬼祟盯着我,然
后神经质地摇头,然后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母亲驻足,审视的目光喑含着一种惊讶,故作仅仅是略作打量状,
却又冷冷的……母亲随后啜泣起来,她总是躲在阴暗角落进行着又一
场啜泣;这时,我照例觉得“啜泣”是一项有利于身心健康的运动。

  我和母亲的鬼魂生活在一起。

  【二】

  在此之前,我生活在三百里以外的另一座小城。
  那个时候,为了掩饰我灰败无望的生活,我在家信中告诉母亲,
我跟从一位民间艺人学作糖艺,间或也吹习笛子。
  事实上,我们只是在街头摆摊,出售那些抽象的糖人或动物,前
来的都是一些小学生或者恋爱中的青年男女。

  我每天要熬制大量的糖稀,用以供应嘴馋而肮脏的小孩以及自己。
  糖人师傅一边在铝皮小桌上用勺子浇出各形各式的动物小兽,一
边告诫我不要再次把糖稀熬糊了,嘘嘘叨叨。
  我搅动糖稀,舔吮着毛竹筷上那迅速粘结起来的棕色糖块,在灰
尘和焦香里吟吟地笑。

  买卖间隙,师傅教我吹笛,那流声便会猝然击中我性子里的柔弱,
所以在笛音的嬗越里,我就会常常不觉地泪流满面,师傅也就常常草
草地收尾,他闷闷地燃起粗质烟草,又讲述起自己生平。
  我淡淡地笑,唇角儿微微上挑一点;我对别人生平一向没有兴趣。
  我便自吹《阳关三叠》,--这是我会的唯一的一支曲子。
  于是,流声,一缕清越的音,游蛇上去了,下来了;再回蜿,再
远远远,小小小,没有了……

  老男人犹自叙述他的师弟妹们。
  这个曾经的老戏子,一生的辉煌早已随岁月湮灭飞灰,以至于无
形。从他胡碴未曾尽理的面部活动中,我将重睹一种陌生时代的复活。
  “谢秋生”以及“小紫萸”的名字,从他口中清晰而感伤的一再
被咀嚼细咽。
  我有些恶心的盯视这个过气戏子的两颗浑浊老泪滴落在糖稀铁锅
里,“未知何日重相见,惨惨生离不忍言。”
  他嘶声扭泥的从喉腔逼出一段戏词。
  “你知道我唱的是什么吗?你知道我唱的是什么吗?” 最后,
糖人师傅兴奋而嗳昧的说,“我唱的是四大名旦程砚秋的《碧玉
簪》!”

  【三】

  再回到这座大都市,我深居简出,季节和时间的变换己然不在我
的观摩之内,--当然,这已是我母亲故世之后的事了。

  对于我的母亲,我劳费了大量时间孜孜拼凑、整析、妄图了解这
位女人;我与自己温存无限地谈论着她。
  这位憔悴妇人的一生的事件碎片,常常割伤我急于翻阅的手指,
我也常常忙于脱身细枝未节的纠缠。
  “一切都来源于地下室的那只樟木老箱!”
  我暗自发誓再也不打开这类的亡人的隐密物件。

  我历据着种种我所想像出来的她的美好品德,竭力用亢长的砌词,
籍以描述她的性格特征,并在她的私密生活里,列出了可疑的情人数
目!

  然后,然后我倦了,那只樟木老箱的箱盖仿佛应承结尾似地合了
下来,重重砸在我的手背上。我唷哟一声,吸吮着手背上的肿痕,悻
悻然:
  “原来我的母亲也曾是个戏子伶人!”
  而现在,你看到我的母亲,她就坐在地下室那只积尘己久的樟木
老箱上沉思……我只觉着湿霉欲呕:“是谁,是谁让我的母亲面上长
久地泛漾着两缕潮红?”

  后来,我又习惯和与我同样美丽的女友一起散步。
  散步,散步看上去颇似一种披挂游行,昂扬穿行在种种眼光与偶
遇的狎邪言语的挑逗中;我和女友都醉心于这种自欺与虚浮的美感。

  遥远的遥远的声音飘来,行走的人都成了细碎状的步子;那音急
促,那音舒缓,它回兜回转,回到人间,将人心撕扯成二根弦!往来
着,悠悠苍苍的,仿若一个老生喑哑着喉咙:讲我那故事,一字一字
慢品着说下去,说下去,气急的时候,便缓一缓,哑哑喃喃着,当话
又说回来的时候,胡琴呵……
  “那是谁!那是谁?”我无力的拉扯女友的衣袖;我的心快要被
那声音揉碎了。
  “谢秋生,那是谢秋生呀,”女友轻巧地从描红的口唇间吐出一
枚酸杏核,“他快要死了……可他还在拉琴。”

  谢秋生?
  于是,我决定我的母亲就是小紫萸。而且,她与谢秋生还有我的
糖人师傅(当然此时他被称为大师兄了),他们拜师从艺,同出一门。

  【四】

  我决定我的母亲小紫萸那时还是未长成的青涩果实,她和她的同
门师兄谢秋生及大师兄的年纪,最初分别是十四、十八、二十岁。
  所以,我的母亲小紫萸那伶人的宽大服袖,使她看上去象一只稚
鸟那样楚楚,笨拙的步态与羞涩的唱腔更使戏苑的姐妹们窃笑不已。

  你看,谢秋生向我的母亲小紫萸走去。
  谢秋生对小紫萸说:“你不要理会她们,她们是一群哑鸟,她们
的嗓子比你差远啦!”
  小紫萸以袖掩嘴,扑哧一笑,半生不熟的飞了一个眼风,说:
“真的吗?”

  伶人们照规矩,很早便起来练嗓。
  那时,庭院的树梢上还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粗豪的提腔与尖柔
泼丽的声调常常惊了飞来飞去的鸟群……隐约还听到师傅在窗内吭吭
重咳,吐痰,唤最小的门徒进去端尿盆。
  通常早上是大师兄看场;大师兄来武生,在翻打扑跌的间歇,他
偶尔会偷眼看一下院子另侧莺声燕语着的师妹们。

  我的母亲小紫萸唱道:
  “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摇摇摆摆,摆摆摇摇,扭捏向前,我
只得把官人一声来唤,一声来唤---奴的夫啊!”
  谢秋生就在此时甩应一声,“哎----”
  有人捉狭地接唱:“随我到闺房内倒凤颠鸾---”
  这时,我的母亲小紫萸便会娇嗔地啐唾那人,眼角却斜斜地撇向
谢秋生。
  伶人们哄笑起来。
  “猴崽子们造反啦!好好给我练着都,忘八羔子!”师傅这时就
在屋内拍拍炕桌,“秋生,进来给我烧个烟泡。”

  我的母亲小紫萸的伶人生涯才刚刚展开,她还未体会戏词里低回
曲折的情爱,就已经花儿般绽放了情窦。

  【五】

  我再次打开樟木老箱,箱中的戏服与光艳行头无可避躲地在时光
的流溯里霉败着。
  我想,密布霉斑与蛀迹的华美织物,还有佩饰们,你们有什么要
告诉我的吗?你们都知道我的母亲是小紫萸,可是我的父亲呢?我的
父亲在我未知的探求和殷殷期盼中却迟迟不出。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追抚往事。

  与此同时,我的母亲则准备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重新进入下一
轮的啜泣练习……我恍闻天籁,倾耳聆听我的糖人师傅(大师兄)与
谢秋生,还有我母亲小紫萸之间那不可知的争吵,我只需轻咳一声他
们便会失了声响。
  “你们,我母亲的情人们!”

  在手指间流淌着的岁月里,我有些微微发凉!
  “是谁,是谁在午夜梦回时,在我的枕旁放了一张脸谱面具?”
  于是,我又开始为伶人们的生活设定着种种虚妄的场景,它们象
鸟儿的翅风,越来越明晰地现于我的眼前,轻拂过我的肌肤。

  谢秋生是操的一手好琴的,他常在黄昏时分背向窗外拉着胡琴。
在胡琴弧烁的流声里,谢秋生仿佛信手拈来了许多小娘儿的心事,糅
在弓弦里反复思量。
  一个女人沙沙哑哑的吟着,我那不可说的故事,在嘴里噙久了,
含不住便开始坠落,它丝丝地下沉,下沉,沉到无底的什么地方。
  每每这时,女伶们便会开始忧伤起来。

  最后,操琴的人也不忍心了;那弧烁的流声,音尾长长地拖着平
滑,滑呀滑呀,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巍巍收声……大家终于吁出一口气,
女人们便也心安理得地憔悴了。
  师傅远远清出一口白痰,含糊不清地咒了一声,“奶奶的!”
  我的母亲小紫萸扫下眼睫,再次遮住了剌向琴者谢秋生的娓娓眼
风;而我却分明看见我的母亲小紫萸,她眼睫上挂着一道绚丽的彩虹。

  我热爱这个时候的谢秋生!
  他那把胡琴弓子硬,马尾多,注的松香很厚,松香拉出深窄的线
槽……就是在此时此刻,我也依然可以看见它,谢秋生的胡琴,它在
时光里挖空了一块地方,它就踞守在那里。

  我在流声里则恨恨地啐了一口:“妈的!”
  那流声,应该是我母亲的昨日梦魇吧?
  但是,我己有些厌倦长久地埋没在这故事里了,这故事发黄,支
离破碎的,甚至也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仿佛毫无绮意的沼泽,令人失
望!

  真的,我有些倦了。
  在流声不断地惫懒的启示下,我惯性地滑入故世之乡,象征性地
抬撑几下眼皮,便沉沉睡去了。

  【六】

  伶人们是一些衣饰鲜明的种族,即使他们乏陈变幻的唱调、做功
和粗俗放浪的插科打诨,也让人未名地就沉痴其中。
  你看见我的母亲小紫萸,她张着秋风温存吹临的额头,目送着大
师兄与谢秋生:他们就象两棵结实挺拔的树干,在无垠的官道上摇摆
着……他们要到镇上去,他们允诺给我的母亲小紫萸带些新奇的女孩
子的爱物。
  我的母亲小紫萸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地远了;小紫萸皱起了眉头。

  后来,有人上来对我的母亲小紫萸说,“瞧什么,你还瞧什么呢?
人都走远了。”
  “没见过这样的,吃在碗里扒在盘里,人心不足蛇吞象哇!”
人转身,又说,“身边吊着大师兄,心里还惦着谢秋生,嘁!”
  女伴们含酸的攻击根本不在我的母亲小紫萸的眼内;此刻,她被
蠢动的、过早成熟的欲念所左右。

  谢秋生与大师兄行走在路上,谢秋生离开了妖娆的师姐妹们便沉
默少言;两位年青的后生踩着轻松的调子……多少年以后,在他们身
后还有着一条无形纤绳拉痛我热切的目光,那是他们的气息和他们的
故事在继续。

  那天,在氤氲的水汽里,谢秋生招呼修脚伙计给自己和大师兄来
个全活。
  “舒舒筋骨,”谢秋生说。
  大师兄缩了一下脚。
  “大师兄,我知道你有脚气,”谢秋生说,“有脚气就得多修修
脚。”
  大师兄有些束谨和羞赭地伏在木板搭就的简易浴台上。
  “大师兄,我请你。”谢秋生又说。

  大师兄任由伙计用劲地在自己结实的皮肉上敲打揉摩,静静听着
那噼啪的闷声,浴台上掉落着一些从他的身体上搓下来的粉灰色皮肤
碎屑,热水和蒸汽则令他的皮肤发红。
  一个老头面无表情地拿起他的一只脚,然后又拿起一只脚,仔细
观看,修剪,有条不紊。一些晃动杂乱的肉体堵涩了大师兄的眼睛,
在遥远的人声水音里,他也觉着有些迷朦。他爱怜的注视自己:一堆
新鲜的肉。
  大师兄笑笑,想想自己干净得象一头猪,都可以下锅了。
  “我师兄睡着了,”谢秋生对为自己捏脚的伙计说,打了个呵欠,
“我也困啦。”

  出了澡堂后,大师兄怀揣着刚出炉的烧饼紧紧往回赶,热烧饼烫
红了他胸口的一块皮肤,把他的心也烫急了,他没看见谢秋生远远地
落在后面……

  随着一声韵腔飘落,有低垂着浅色幕布的戏场上,我的母亲小紫
萸嘴里咬着一只大师兄在集市上为她买的羊肉烧饼。
  这时,谢秋生塞给我的母亲小紫萸一只印有月份牌子上美人像的
铁皮水粉盒。我的母亲小紫萸惊呼一声便扑坐在镜前,手掌里一只红
色水粉盒和她的皮色很相衬。
  “谢谢你啦,” 我的母亲小紫萸嫣然一笑,水色眼瞳却并不投
向谢秋生,“师兄。”
  我的母亲小紫萸把一包羊肉烧饼都送给了谢秋生。

  从那时起,我的母亲小紫萸便再也没用牙粉来搽脸了,轻白红香
的水粉使她获得一种更为圆润的美;她过早地拥有妇人的情态,这使
她美丽但却不相宜。

  再后来,在我的影像中,我母亲有一张失真的硕大的面容。

  【七】

  人人都有杜撰热情的禀赋;壁上的法式挂钟迟疑地前进了一小格,
又为互不理解的人排了下一个会见时间。

  女友端坐在正午的阳光,屏息式的瞥视里,她搔搔太阳穴,掠掠
额前的发,咯咯地笑了一声,说:“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
  这只钟。”
  我怔了怔,醒了过来,说:“啊,这只钟。”
  女友呷一口茶,用小指拂去沾在唇齿间的茶叶片;兰花指……
  我略略不安,因为时钟开始运行到第二格,这真是只兴味索然的
钟。
  我们都注意到了我的丝袜上破了一星小洞。
  “我想,你母亲的去世使你过于沉湎了悲痛,”女友盯住我的丝
袜,说,“你有些迟钝,你好象并不理解我一直在说些什么。”
  女友说着,转过头开始盯视我的另一只丝袜;“图书馆,我们不
是一直在说图书馆吗?”我木讷,继而又惴惴不安地说。
  女友扯扯她的扎染长裙,说,“我想我该告辞了。”
  这时,我的母亲在卧房里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仿若一只深海鱼
类或者母牛的鼻息。

  是的,我们一直在说图书馆;图书馆,它和某些寓言剥离又生长
在一起;我要去图书馆看看我的母亲小紫萸。
  我在图书馆翻阅了大量地方志和孤本的人物通传;书本已经衰老,
它们象征性地安然避开数次随记忆引起的毁灭性火灾……
  时间在图书馆里打了个不大不小的瞌睡。
  在这里,充裕清洁的尘土和汗酸的呼吸。
  图书管理员擦拭着他的眼镜,告诉我这是书的味道。
  他接下来又作了一个补充,“当然,它们嗅上去有些稍稍走样。”

  我一直在图书馆里。
  我在图书馆翻阅,我看到了大量革命的字眼和农作物的生长,还
有土壤的肥沃平瘠的情况,而另有一本书甚至详细地述说,一个小孩
从地主家的玉米地走过,他被诬陷偷窃了三支正在成长中的青玉米棒
子,最后被活活扔进制田肥的粪窖窒息而死。

  我几乎象个恋尸者,我翻搅着那个时代!
  我看到那些对一切戏剧如痴如醉的岁月,里面积淀着民众们天生
的一种特殊智慧,伶人在同样特殊的戏服和拗长的唱辞里假以消失自
己,就象我的母亲小紫萸、大师兄和谢秋生他们一样,他们复制了种
种即兴的、微妙的跌宕戏情,融入了个人私情,也串起家国纪事,而
他们自己则感情节制,声音却极度放肆,尤其在那胡琴的流声吹起
时……然而,关于曲艺,关于它众多的后世演绎者和我的母亲小紫萸,
我在书上一条记录也没查到!

  我重重地合上那些厚重的岁月时,我被扑鼻的霉呕冲的连连打喷
嚏;它过多地粹取了人身的精华,现在字纸们己开始变质。
  我只有继续我的臆想。

  于是,面对着镜框里的母亲,我眼前又浮出这样一个翌日清晨:
师傅在晨雾中聚齐了他所有的弟子……

  几天前,师傅在金银做坊和成衣铺订制的几套光鲜行头,昨天薄
暮时候己由几个小伙计送到,他们在经过挑剔的翻查后,领了几张赏
钱欢喜地离开。
  现在,师傅看着他的弟子们站在地上时,他被他们感动了,他们
就象一笼久经他调冶的鸟儿那样济楚,他们能在他的掌心里欢跃并叫
出婉转的调子吗?
  是时候了。
  师傅抚着没有蓄须的白净下颌,直视着他的门徒们。然后,师傅
的眼光由大师兄、我的小紫萸和谢秋生他们头上缓缓掠过;他眼眸反
射着两粒光点,是穗上的两支麦芒在秋风里闪耀吗?
  “是时候了,”在徒弟粘着惊异和兴奋的嗓音里,他挥了挥手,
“你们改叫我班主吧!”

  【八】

  这是一条进镇的土道,两旁手植的泡桐树交叠成人字形,就象女
伶打在头上的刘海儿。
  那一天,“欢喜天”戏班的伶人们就分坐在那五辆骡车上,脚下
的行李箱显然使他们的坐姿极为不舒适,一些人就跳了下来,跟着骡
车慢慢的行走。
  有人同擦身而过的骡车上的师姐妹们曼声作些调乐。

  我的母亲小紫萸抬眼四处看了看,她好象在寻找什么人。
  她好象没能如愿,于是她又坐了下来,开始觉得自己就象一只线
团,被命运掷离轨道,越抛越远……我想,她也许担心某些细微的情
节将未知可否地被掐断了。
  我的母亲小紫萸随手从掠过她发边的枝桠上扯了一朵泡桐花,紫
色的喇叭骨朵在她的手心里揉烂了。
  后来,她低头嗅了嗅那清辣的香气。

  红柳寨是此行的试点;班主昔时的一位师弟,据说在此安班唱戏。
  谢秋生在街上转了一圈,回到客栈沮丧地告诉班主,这里没有叫
“普安喜”的戏班,没有自称是“普安喜戏班”的人在这里唱过戏。
  “知道啦,我已经在祖师爷面前请过卦,”班主点点头,指着桌
上的牌位说:“祖师爷是叫咱们留下呀。”
  “师傅,那咱们可就留下啦,”谢秋生笑笑,附合说,“我刚刚
在街面上溜了溜,看上去繁华的紧,赶明儿个找块台地就可以开戏
啦!”
  话音未落,班主就活动了面皮,说:“猴崽子,鬼机灵,可就是
没脑子,这开班是你说开就开的?先定下来罢。”

  可惜,我的母亲小紫萸进了红柳寨便开始流鼻血不止,女伶们圈
绕在她身边高声争讨医治的土方;她们在帮助或者不如说是在阻碍她
的复原。
  我的母亲小紫萸很想让她们走开。
  “是那枝泡桐花,”我的母亲小紫萸半抬起倒垂在通铺上的脑袋,
它此刻被蒙上了一块冷毛巾,“我嗅了那枝泡桐花。”

  晚饭时候,班主进来探视,在地上顿顿脚。
  显然,我的母亲小紫萸发生的情形使他很不愉快;他安慰地说,
如果明天还没有起色,可以差大师兄去请大夫……

  可是现在是午夜了。
  夜露下降,沁心的晚风拂过,窗眼里透进许清凉。
  我的母亲小紫萸可以听见摇挂风铃的屋檐边上,轻轻落下一只夜
憩的鸟儿,仿佛觉到有一丝翅风扇到了她的额角;她微笑了,她努力
地呼吸到了几缕植物混和着泥土的气息,咸腥的血液已经不复堵涩她
的喉管。

  我的母亲小紫萸她有时欢喜如下山小兽,有时安怡如处女婴儿;
看看她那抽飞的长袖,看看她那流光随音的汲汲眼风,也看看她那曲
弹的兰花指吧!大师兄,谢秋声,还有流声,胡琴的流声……怎么,
这一切,不美么?

  然而现在,我的母亲小紫萸己脱却了那重美仑美焕和那流声里晕
厚的味息!
  此刻,她媚俗的脸和纹丝不乱的发髻,是否昭示着她以循规蹈距
的方式为始终的伶人生涯就此沉沦了?
  我决定让我的母亲小紫萸死去,——嘘,她睡着了。

  【尾声】

  好了,我累了!
  我己经残酷地设计了我的母亲小紫萸的最后一夜,用琐碎的描述
肢解了她人生,也记录了我当时看到的情境,——它在梦魇中,它不
源于生活,它兴起于我一时浮泛于心的美感,所以它也会轻易地被我
截成断续了的片段。
  是的是的,把它截成断续了的片段吧!
  就象“欢喜天”戏班在红柳寨出演的第一场《小紫萸》,我偏偏
把它揉碎,搓烂,再慢慢铺在红柳寨那空荡而平坦的土台上……土台
在零零落落的灯火里开放成舞台,台上流魅着各色人物,水袖,华髻,
秀长的琼瑶鼻夹杂着粉荷的两片胭脂。
  还有,在那些跳跃闪砾的帷幕布片里,在随后而至的谢秋生的胡
琴暗示的音里,大师兄和伶人们成了一缕缕魅影,他们满场作碎步,
作回蜿作腾奔,苑若我的母亲小紫萸游动的魂灵。

  我想,我这一生会永远地巡行于这样的夜间;锦衣夜行。


--
风怕寂寞,追云去了。留下我,晴朗不起来,还要装得很幽默。
仿佛除了幽默外,不知怎样讽刺生命。这生命,如破臭的袜子,
不管冷热,仍紧紧穿着,不肯丢弃。

※ 来源:·荔园晨风BBS站 bbs.szu.edu.cn·[FROM: 192.168.36.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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