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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COLDFIRE (遥望前方,永不言弃), 信区: Reading
标  题: 一个公民的正常死亡
发信站: 荔园晨风BBS站 (Wed May 22 10:23:36 2002), 转信

 一个公民的正常死亡

  一个公民的正常死亡(之一)

     姐夫老赵在大年三十那天骑着他那辆什么手续都没有的小摩托车,从他铜
字制作作坊里往回赶,路上去了个老伙计家,给了老伙计三百块钱,然后又去了一个
客户那里将回扣给他,回家时已是下午五点钟.老赵告诉我,今年的生意不错,但钱没
赚太多,明年就一切都好了,姐姐和姐夫在我家里吃了个年夜饭,饭间谈的最多的是
怎么把生意做得更好,明年攒钱买房.饭毕,我开车将两口子连他们四个月的孩子一
起送回了家.
     大年初一一早,姐姐来电话,姐夫摔了一跤,我嘀咕着是喝高了,想想也没
喝多少酒,等我赶到姐夫家,已经有救护车在楼下了,爬上四楼,正赶上往下抬人,于
是就跟着抬,上了救护车,车上有大夫说,象是脑溢血,做好思想准备,我心里想,这个
胖子老赵,才四十岁,怎么会脑溢血.到了急疹室,大夫扒了扒他的眼皮说,典型的脑
溢血症状,最多还能活三天.我依然不相信,姐姐已经开始哭泣.
     做CT时,我和瘦弱的姐姐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将一百八斤的姐夫抬上去,又
给抬下来,后来等姐夫的哥几个来的时候,四个棒小伙子都抬得费劲.姐夫开始呕吐
,把CT机吐得一塌糊涂,大夫不乐意,我一个劲内疚,使劲给人擦.
     然后是打电话,通知亲属,我把身上的两千多块钱连同姐姐身上的一千多
块先装在兜里。然后,我想了想,用电话告诉家里人把我的球鞋带来.
     球鞋真是有用,我穿着它,拿着厚厚的票据,划价、交费、再划价、再交费
,划价的窗口在收费的窗口对面,取药的窗口在划价的旁边,做心电图时,却不在
划价的窗口,四下打探,原来在曲径通幽的走廊尽头,找到了,大夫没在,我举着
自己的三十一岁的老脸四下打探大夫在哪里。等来了大夫,划了价,再去交费。然
后是取输液用的液体,划价交费。取药再划价、交费。象一条丧家的狗一样在医院
的楼里上窜下跳。再也不象以前那样自信,再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能力。
     终于办完了住院手续,把我神智不清的姐夫送进病房,我提着满满一兜
子单据,双腿已不能正常站立。这时原来治疗我姐夫的大夫已经下班,换了一个,
这个大夫告诉我说,能不能治疗还不好说,一切要等到CT的结果出来以后再说。而
我的姐姐说,上一个大夫已经告诉她让她准备料理后事。没得救了。
     深夜,家里人换我回去睡一会儿,我也有点神智不清地从医院那象电影
《地道战》里的道路里挣扎出来的时候,看见大厅里有个医疗服务监督电话还有个
院长的监督电话,我拿出手机,拨了号,因为是深夜,当然不会有人接。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有话要说,但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说什么,于是冲着
电话怒吼一嗓子:你奶奶个熊!


  一个公民的正常死亡(二)

     老赵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思维,他还知不知道身边发生
的事情,他只是在呼吸。大张着嘴。大夫说,在医学上属于昏迷状态,是没有思维
的,也没有痛苦。
     CT结果出来后,大夫告诉我,他这个病没有救,出于保守治疗的态度,
就是在脑袋上打个洞,看是否能把淤血放出来。但治愈的可能微乎其微。没有任何
这方面知识的我和我的姐姐只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大夫身上。一切是那样的突然,
我们只能听病房里别的病人和家属的议论,只能通过各种途径去了解这病的原因和
发展的趋势。但是,各种措施都在实施,第一个大夫明确地告诉我,最好不要在脑
袋上打洞,让他平静地死去,几乎没有希望能出现奇迹。我只能寄希望于奇迹。后
来我明白了那个长相病不太好的大夫的用意,因为,为在头上手术,先剃了个头,
额外地收了20块钱,随后的治疗后来回忆起来真的是增加了他的痛苦,守了他三天
的我真实地感受到了这痛苦的真实和巨大。
     他被不断地输液,监护心脏,嘴里插着吸痰器,能用上的医疗措施都在
使用,只是为了保存他最后几天痛苦的生命。第二天,姐夫不再原来的昏沉状态,
他伸手去拔插在身上的针头,并且试图自己扣掉贴在身上的心电监护装置。他反复
着这样的一个动作。医生指导我们用毛巾被撕开将他的手绑在床上的护拦上。然后
姐夫依然重复着这个动作,甚至他有意识、有目的地单手解开手腕上的捆绑物。我
问大夫,这是怎么回事?大夫说,这不可能,他现在绝对不可能有意识。我只能无
言,自做主张地松开他的手。他伸手拔嘴里的吸痰器。而此时,我不敢将吸痰器拔
出来,怕他就这样在我的面前死去。终于还事不忍心看这样的痛苦,在我的坚持下
,拔出了吸痰器。姐夫平静了许多。但终归还是要吸痰,姐夫不愿意张开嘴,大夫
用一拔不锈钢的特制钳子硬生生地撬开了他的嘴,再将吸痰的管子插进嘴里。
     我对大夫说,他太痛苦了,如果他真的是一点救也没有了,救别再折磨
他了。每个大夫的措辞都不一样,但得到的回答普遍是,不排除奇迹的出现,但确
实是没有救的。直到,我被告知,要切开他的喉管,以便他吸痰和呼吸机的使用。
我问大夫,如果没有救了就不要再切他的喉咙。大夫对我的态度就是无言。在我一
再的坚持下。一个大夫告诉我,病人还很有希望,你还是让他切喉管吧,我说,你
说有希望,是你说的,你说的,那我就治到底,多少钱都治,多大的痛苦都让他受
,只要他还有希望。大夫马上摇手,连连说,我没说,我没说,边说边就飞也似地
掉头跑掉。
     有朋友指点我,他有个熟人,是个专家,正在休假,去咨询咨询他吧。
我拿着CT片子,按地址,一路找去。

   一个公民的正常死亡(之三)

     那个别的医院的老大夫果然是一脸的正气,他在看完所有的病历资料听认
真听完我的叙述后,很严肃地告诉我,依他的经验这样的病是没有救的.并向我解释
,人的脊椎进入大脑的部分正常的应该如同清水一般,现在老赵的这些位置全部充满
了血块,根据治疗的情况,往里面注了很多稀释血液的药物,但一直没有血液出来,说
明没有起到作用,而且从片子上看,他的脑室里也全是血块,后来照的片子依然如此
,治疗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可以说这个病人已经没有希望了.
     他问我你的家庭条件怎么样,我说一般.他说,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如果立
刻转院,花上个三、四十万的,存在百分之一的可能治好,但是个傻子。最后他告
诉我,医院的大夫之所以总是不明确地告诉你病人的情况,是担心医患纠纷,是可
以理解的,但要是说很有希望就是没有根据的,进行大量的治疗是有悖于职业道德
的。
     朋友告诉我这个大夫是个专家,几十年了,至今家里仍然只住着很小的
房子,而他的学生们却大多已经发财,住豪宅,开汽车。离开令我肃然起敬的老大
夫。一路上全是新年的喜庆,鞭炮声和沿途人们的笑容。那时我想,人生真的应该
换个方式思考了。
     医院要求我在十二点钟给答复,到底是切喉咙还是不切喉咙。到了医院
我说不切,要求拔掉插在老赵身上的针头什么的,医院告诉我,拔掉也要付钱,因
为已经开出来了。我说付钱也要拔掉。终于还是家人比我冷静,一切全遵医嘱,只
是没切喉咙。
     半年多后,算了算这些无聊的帐,一个塑料尿壶收十元,剃个光头二十
元,用个担架交一百元押金,床头的护拦也收50元的押金,等等,而最后,因为是
春节,我反正有时间,反复去找回这些押金,不是这个没在就是那个不当班,在我
的坚持下收回了全部押金。我想这是我,换个弱些的人,他们该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呢?
     我又问大夫,此时的病人究竟有没有意识和痛苦,大夫坚定地说,没有
意识也没有痛苦。属于昏迷状况。
     而我亲眼看见,当我叫他的名字时,他就扭头冲我这个方向,只是不能
说话,当我的姐姐在他耳边说话提到他的刚刚四个月的女儿的时候,他就流下了泪
水。正月初三的上午,他几乎要自己坐起来。需要几个人按住他。
     生命就这样残存着。残存着。

   一个公民的正常死亡(之四)

     老赵的心电监视器的屏幕上跳动的那几根线条代表着他的生命,我们都盯
着这几根线条,数老赵这剩余的生命时间.而这时,悲痛欲绝的姐姐已经不能自制,我
却不能,我要面对医院的收费单以及拿出最好的体力状态在医院的大楼里上窜下跳
,办这个手续,开那个单据,交这个费,算那个钱.为了老赵的死亡总共付出了两万余
元的代价.
     正月初四的上午,老赵的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已经扎不进针了,护士依然恪
尽职守地把剩余的液体输进他的身体,而液体却不再滴.十点多一点,我看着这个亲
人在我的面前死去,大夫来了,看了看心电监视器,又翻了翻姐夫的眼皮,对我说,病
人已经死亡.
     这个生命就这样死去了,几天前我们还在一起商量生活的事情,商量经营
的事情,商量这个世界上所有庸俗的事情.但几天后他就死了,之前没有留下一句话
.医生认为他家有这样的病史,或者有多年的高血压而导致疾病的突然到来.但终归
找到原因也是没有用处.我突然明白,我们对疾病的预防和对生命的态度是有问题的
.我们的肉体的力量是有限的.
     而只有,心灵的力量是无限的.
     老赵和我姐姐是再婚,留下非常多的遗留问题,有房产,保险,债务等等.孩
子的户口还没有上.别人欠他一些钱,他也欠别人一些钱,后来全部成了死无对证的
事情.最重要的是,姐夫第一次结婚的时候,让他的前妻给收拾得分文没有,以至于和
我的姐姐再婚时,怕我的姐姐和她离婚分他的血汗钱,所以给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打
了个借条,然后再用他自己的钱买了房子.以备万一我姐和他离婚,他能留下那个房
子.姐夫生前和我说过这件事情,准备过了春节就了断这事.结果,人算不如天算.我
知道老赵为什么那样不能瞑目.人的力量呀.
     活着的人为了死去的人要继续付出代价.


  一个公民的正常死亡(之五)

     老赵的丧事足以累趴下几个能干的人,好在生前他的几个同学竭尽全力地
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在那几天里,人们都是处在一种奇特的状态中没,一边被生命
的脆弱所震惊,一边又忘记了这些值得思考的事情,每天都要喝酒,因为忙,喝酒请客
也是个礼节,于是推杯换盏的情景又让我疑惑是否真的死了一个人,是否每个人都是
可以永生的.
     老赵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可能是因为婚外恋而招惹了他的那个本来精神就
有偏执的前妻.他的死没有任何人通知他的前妻,谁都知道她是个难缠的主,然令人
惊讶的是他的前妻听到了风声,只知道是在哪家医院却不知道老赵住在哪里,于是她
分析,一定是在医院附近,就一路打听这附近谁家刚死了人.果真让她问上了门.于是
领她去看尸体.从冷冻箱里拉出尸体,她揭开老赵脸上的布,说了一句,这下你可跟那
个女人分开了吧,从此,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在这之前,前期从来也不放过老赵,老赵做生意,她就举报偷税漏税,举报
他无照经营,总之,举报他一切可以举报的情况.因此老赵也屡次被罚,甚至,他的前
妻在他经营的小作坊的对面租了间小屋,全天记录他的交往情况,接待人的情况,然
后整理出举报材料给税务局.
     写到这里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可这千真万确就是真的,真真实实地发生
在我们的生活里.人居然活成这样.活成这样巨大的仇恨.虽然我无法理解,但却能真
切地体会到人的内心里深藏的愚昧的愤怒.
     老赵的前妻过得很糟糕.几乎已经疯掉.而老赵的合作伙伴也在债务和对
钱财的执着中不能自拔.我的姐姐一直没能从悲痛中缓过来.
     老赵留下的几个月的女儿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一个公民的正常死亡(之六)

     我的姐姐是外地户口,姐夫是当地户口,按照有关政策,他们的孩子可以上
当地户口,春节前,姐夫为这件事情已经反复奔走.详情我不太清楚,只是知道事情有
些难度,但不违法,所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正月初四,老赵病逝,丧事全部完毕,处理遗留问题的时候,才发现,最大的
问题是他们的孩子的户口问题.姐姐抱着她四个月的孩子开始为这事奔忙,完成老赵
未竟的事业,先去了老赵原来的户口所在地,老赵的现住房是后来买的,好在派出所
并不知道老赵已经完蛋了,所以跑了几趟,户口就顺利地迁到了现在居住地的派出所
.接着,老赵的前妻出面举报,说这事情违法,死人怎么能迁户口呢?于是孩子的户口
成了难题,姐姐抱着四个月的孩子四处奔走,企图有个说法.但这个说法太难了,我安
慰我的父母说,户口要不要也没什么用了,都什么年代了.我爸说,呸!你懂个屁,没有
户口那还能叫人吗?
     一想,该有多少人在想着自己的委屈呀,于是我只能怪这该死的老赵为什
么要死呢?你要是一直活着,直到我们都死了你还活着该有多好呀.
     偶尔我会注视那个可爱的小孩子,心里想,你呀你,要是你知道活着是这样
的艰难,你肯定是不会来到这个世界的.要不然你就是来拯救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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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自己的毅力对话,
                   向自己的极限挑战。
     COLDFIRE 天堂太寂静,地狱太吵杂,所以我堕落人间!
    COLDFIRE 天堂太寂静,地狱太吵杂,所以我堕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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