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邦媛:我终于回到了父亲念念不忘的故乡,回到片瓦无存的祖居

2020-09-12 01:10:16 作者: 齐邦媛:我终

这样充实思考的日子因堂兄死于肺炎而猝然中断,带着一直引领他而充满理想的二十六岁堂兄的骨灰,回到故乡。两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来,父母亲无论如何不允许他再去德国。一九二五年因缘际会参加了反对奉军张作霖的郭松龄阵营,认为东北资源富甲全国,铁路又多,应休养生息,全力建设家乡,储备实力以御苏俄、日本的侵略,不应再进山海关内去做军阀的征战。

郭松龄兵谏失败被杀后,他千辛万苦逃脱追踪。在逃亡期间,曾冒死回到老家探视生病的祖母,就是在那个大雪天的夜晚,我首次看到父亲,再相见我已六岁。抗战期间,全国盛行演话剧,中学时学校演《风雪夜归人》让我扮演那认父的儿子,我流的是真正的眼泪,认父时喊着:“爸爸,爸爸!”大家说我演得真情流露,事实上那是我童年呼唤的延长,直到今日。

父亲五十岁来到台湾之前,在我记忆中一直是个飘忽的身影。童年时他正奔走革命,“九一八”东北失陷后,曾随他由南京到天津、北平,接近敌后战地工作。为了安全随他改姓,有时姓王,有时姓徐,小学读过七所。飘忽地由一城迁往另一城,因为那是家庭可以团聚的唯一方式。

父亲一生历经大格局与大挫败,从未在人前人后怨叹个人得失,唯有对报国志业的幻灭耿耿于怀,晚年每次谈到东北在二次大战后,由于中枢政策失误而再次沦陷时悲痛不已,愧对当年敌后工作殉职的朋友和百姓。可以自慰的是自德国回沈阳时协助创办同泽中学,得以新教育方式培育了不少人才;抗战初起时,创办国立东北中山中学,收容“九一八”沦陷后流亡关内青年,免得他们流离失所,聘请流亡的最好师资,十余年间造就无数有志青年,许多人成为大陆和台湾的杰出人物,继他之志,报效国家。而在重庆抗战初期创办的《时与潮》周刊,派员由印度驼峰空运最新世界政论,由翻译好手中译,使后方得以读到国际现状及思潮,使人心不致闭塞,达到了书生报国的初衷。记得那些年,周末由南开中学回家的路上,经过《时与潮》社编辑部的小平房,远远就看到灯火通明,有时会跑进去看看爸爸——他那时才四十岁吧。

半世纪后,我终于回到了父亲念念不忘的故乡,回到片瓦无存的祖居,连忆念的立足点都没有了。幸好那座小西山还在,我童年曾爱去拔棒槌草。这座小山因为石质好,近年被开采石矿者切成触目惊心的残缺峭壁。

在村口遇到全村剩下唯一姓齐的族兄,福庆二哥,他佝偻苍老的容貌象征着祖居的衰落吧!感谢他陪我找到山,爬到丘顶,更感谢他静默地坐着,让我平伏内心的思潮澎湃,这时我没有悲情,反似冷眼看着惊心动魄的土地大挪移。沧海、桑田就在我眼前接壤。这残缺的小石山,散落的童年记忆,顺着远方一排排的防风林向穹苍伸展。没有风,也没有一片云,天地默默。

温伯大梦(Rip Van Winkle)在山里一睡二十年,回到村庄,鬓发皆白,发现故乡已经不是他的世界了。

齐邦媛的全家福,翻拍自《巨流河》

爸爸,我这样回到了你曾魂牵梦萦而终老不能回归的故乡,也走了这么遥远的路。在台湾淡水的山坡上,你已经知道了吧。

本文选自《岁月慈悲》

中信出版集团

200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