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邦媛:我终于回到了父亲念念不忘的故乡,回到片瓦无存的祖居

2020-09-12 01:10:16 作者: 齐邦媛:我终

故乡

文 | 齐邦媛

我终于回到了小西山,那个幼年离开的出生地,在由沈阳往铁岭的公路的岔路上。连路标都没有的小村子,虽然半世纪以上已没有家族任何联系,心中一直有个回去看看的愿望,自己这一身骨头里和血里总该有一些那块地的水和土吧,而父亲逝世前清醒的时候,不止一次地说:“像我这个生长在乡下的孩子,竟然见识了这么大的世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真不容易啊!”

当我那住在铁岭县城的堂弟寄信到台湾的时候,父亲已去世五年了,有了这条线索,我便能实现这心愿了。在还乡之前,对那小村子有着模模糊糊的印象,家屋场院,还有门楼外大树上的雀鸟,祖坟上盛开的芍药花……哪些是自己的记忆,哪些是祖母和母亲讲述往事的背景已不可辨。潮汐般冲刷、湮没、挪移生命的记忆令我充满了期待,尤其想看到那一排中间嵌上玻璃的纸糊格子窗,在天寒地冻的东北冬天,那几扇玻璃就是全部的世界了。

我第一次看到留学归来的父亲时,他正从庄院的大门走进来,院子里下着大雪,他和提着马灯的长工走到廊沿,脱下外套拍打着积雪,隔着窗玻璃,刚满两岁的我竟然大喊:“爸爸!爸爸!”这认父的情景曾令一屋子的人愕然。是骨肉天性吗?是看过一些照片吧,或是由大人殷切的等待中预告?母亲常常说那就是我对半生飘忽来去的父亲“效忠”的开始。

父亲逝世倏忽已是十年,我虽已达还乡心愿,却已无乡可回,祖屋、庄院、祖坟都已片瓦无存,寸痕难寻。秋收前的高粱地已改种稻米。站在被削成采石场的小西山荒原中,远望着疏疏落落的防风林,摧毁和遗忘,遗忘和割舍也可以如此彻底!故乡消失的事实,父亲一直是知道的吧,他在母亲死后三年他去世前,从未提过归葬的话,对于淡水这座背倚面天山,正对着大海的墓地

似乎已满意,在这安居了四十年的岛上,冬季无雪,夏季湿热,太阳猛烈地照射在他藏骨石座,安葬母亲的时候,他说,这里挺好,右前方面对东北。他又说:“我从那么偏远的乡下出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这就够了。”

面对着明知已不存在的故乡,那永恒凝望着的乡村只是少年时救国理想的象征而已。他十五岁那年追随堂兄前往天津,考取英国教会办的著名的新学书院,得到父母同意离家,在天津读书三年,奠定了身心开阔的基础,尤其是英文、德文、世界地理、历史等科目所开拓的新知。而真正开启他一生思想路途的是每天早上一小时的圣经班。

新学书院虽不勉强学生受洗信教,读经却似我国中学生每天的升旗典礼、读训一样认真。三年读经未使他皈依基督教,却引领他深一层思索心灵问题,十八岁东渡日本进入金泽中学,毕业后考入京都大学哲学系,主要是想师事当时影响思想界很深的西田几多郎和河上肇。这两位大师的书他都曾读过,以后又涉猎有关经济和社会主义的著作,尤其读到河上肇的《贫乏物语》等书时,愤慨社会种种不平,心中更时时浮现故乡生活的落后和乡民知识闭塞的景象,启发了一生奋斗的理想。

到京都大学不久,已到德国修习法律的堂兄劝他前往德国。他先入柏林大学攻读政治经济,但仍觉得人生许多终极关怀的基础不能建立,转往海德堡大学哲学系,受教于历史学派大师李凯尔特(Rickert)和马克思·韦伯(MaxWeber)的弟弟艾尔弗雷德·韦伯(AlfredWeber)。两年之间,欣幸进入宏壮深邃的学术殿堂,读书思考有了方向,历史哲学派对现实人生的关怀,对政治经济现象的分析,尤其具有启发性,使他相信只有真正的知识和明智的政策才能潜移默化救中国。

每日课后,过了桥,在尼卡河畔思考徘徊,是忧患的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春日河水激流常令他想到辽河解冰时的浊流,青年壮志也常汹涌难抑!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经济几近崩溃,人民生活普遍艰困,但是处处流露文化的自尊和改善困境的信心。德国虽然战败,石头建筑的老旧楼厦,廊柱仍然修整,门前路树,石砌街道,散发一种根基深厚的稳定感。想起中国的百姓,何日才能普遍受到足够的教育,走出浑浑噩噩受人摆布的境界?在此他一生报国志业已定。

 1/2    1 2 下一页 尾页